文/孙颖莹
编辑/王芳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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胆子大一点。
支教老师虎威对着一群女孩们喊。
2年前，在云南长湖镇维则青联希望小学（以下简称“维则小学”），这是很常见的一幕。这群女孩子正在进行足球训练，在一块水泥地上。这里原本是学校的篮球场上，虎威画了几条线，又搬来了两个破球门，球网都烂了，洞大的能漏过一个球。
于是篮球场就成了足球场。
要知道，足球本身是一项激烈身体对抗的运动，会冲撞，会摔倒。但是水泥地上摔一跤多疼啊。说来奇怪，人的潜意识里好像有自我保护机制似的，所以哪怕虎威在那里急得跳脚，跟孩子们说“没事，没事”，但哪有人会信他。
女孩们嘴里不说，球踢起来，脚步还是胆怯。守门员看到球踢过来，也不太敢腾空扑救。
因为她们害怕。
为了让守门员练习扑球，虎威在水泥地上铺了四张海绵垫，上下两层，但是球丢过去，11岁的守门员毕慧美慢慢地扑下去，一边扑还一边看着地上的垫子，为了给身体减少直接触地的撞击，她甚至用了双手撑地的动作。这个动作，是人摔倒时自我保护的条件反射，但在球场上，这个动作很危险。
再后来，为了更好地模拟草坪的感觉，虎威撤了两张垫子，这下子，毕慧美是连扑都不敢了，直接跪坐在垫子上。她让后卫普浚惠先替她试一下，普浚惠虽然没有犹豫直接扑倒在垫子上，但起来后还是摸着屁股瘸着走了两步，喊“屁股好疼”。
要是在草坪球场上摔跤，会不会疼？没有人知道。
直到那一次，虎威拉着大家去参加县里的一次足球比赛。一路上，大家都在问关于球场的问题，去草坪踢球吗？真草坪还是假草坪？虎威说：没有假的草坪，只有人工草坪。可是啥是人工草坪，大家根本毫无概念。
车子行驶过即将比赛的球场，女孩们扒在窗户上看，一大块绿色，原来，这就是真正的足球场，别人的足球场。
这场比赛，女孩们输了，0:3惨败。因为哪怕到了真草坪上，她们还是不敢摔。而在那一整个赛季里，她们只赢了一场，对方是所有参赛队伍中，除维则小学之外的另外一所，没有足球场，在水泥地上练球的学校。
毕慧美说，“现在就想退出。”她不知道这样练下去还有什么意义，人家是“友谊第一比赛第二”，但到她们这里就变成了，“友谊第一，比赛第三，第四，第五，第六......总之一点都不行。”
但是没有人承认是人不行，“如果能建立真正的草坪，我们就踢第一！”有个女孩说，另外一个马上附和她一句：“踢她们个21:1”。
话说的倒是容易，女孩们心里清楚，搞个球场哪是那么容易的事，维则小学是一所以彝族为主的希望小学，各种办学条件都不宽裕，就连虎威这样有经验的体育老师，也是从县里对口帮扶的学校下来支教的。
事实上，虎威刚来学校的时候就发现，尽管石林县是足球特色示范县，但是维则小学却连足球队都没有。后来，他组建起了这支球队，还带着大家参加过几次足球比赛。
女孩们不知道的是，就是这些比赛，让千里之外的蚂蚁集团注意到了这群在水泥地上踢球的女孩。
东京奥运会预选赛前的一天，在教室里，虎威突然很神秘的对女孩们说，有个惊喜要告诉大家。原来，虎威偶然看到蚂蚁公益基金会的“追风计划”招募公告，填写资料申报后顺利入选，而且更大的“惊喜”是，学校还将拥有一座正规的五人制足球场！
2019年，蚂蚁公益基金会以女足为切口，发起了乡村校园女足扶持项目“追风计划”，这个计划就是希望通过帮助全国欠发达地区的乡村校园发展足球，建立女足球队。
自启动以来， 3年时间里，“追风计划”已经直接资助了全国23个省、市、自治区及直辖市的60支乡村校园女足球队，另有200所乡村学校辐射受益，累计帮助了4129名乡村足球女孩。
与之相辅相成的是，也在2019年启动的 “十年十亿”中国女足支持计划。这些年来，除了支撑女足作进一步的发展之外，还有一部分资金也用在了青训建设、青少年女足运动推广等方面。 比如新增女足青少年精英赛事超过 1000 场、援建全国 15 个女足青训中心以及完成 139 期女足青训教练员培训等。
在促进女性足球运动在乡村基层发展的过程中，工作人员发现，除了兴趣和专业训练人才的培养之外，还有基础设施一块。没有球场，让人怎么踢球呢？但在中国的很多乡村学校，是没有一块像样的足球场的。
于是， 中国足协和蚂蚁集团计划建立一座“玫瑰梦想球场”，也是全国首座中国女足的主题球场。 作为“追风计划”成员的维则小学，成为这个幸运的对象。
2021年4月16日，球场正式动工开建，女孩们扒在教学楼的栏杆上往下看，看着绿色一点一点的延伸，从学校的这一头，到那一头，慢慢的成为了一方天地。
“脚痒，想进去踢球。”女孩们忘记了疼。
4月28日，仅用了12天，玫瑰梦想球场建设完毕。揭幕仪式当天，孙雯、刘爱玲、王丽平等老一代中国女足球员都来了。孩子们一拥而上，将她们团团围住。
孙雯说了一句，“听说你们很厉害，待会跟我们踢球的时候，你们要脚下留情哦。”孩子们露出了腼腆的笑容：“我们还没有适应草地呢。”
从那天起，毕慧美再也不说要退出足球队了。“因为学校是水泥地板，所以我不喜欢踢足球，盖了足球场的话，还是有点喜欢的。”她和“追风计划”的工作人员说，然后把头埋进膝盖里，又重复了一遍，“有那么一点点。”
2022年女足世界杯首场比赛，中国女足4:0击败中国台北队。在踢进第一球后，王霜对着摄像机做出了一个比心的动作。
很多观众以为，这个心是没有特指的，只有维则小学足球队的女孩们知道，这个心是送给她们的。
2021年12月，王霜来到了这所学校，这是孩子们收获的另外一个惊喜。以前虎威跟她们说，有一天王霜会来，她们还不信，觉得这怎么可能，这可是“中国女梅西”，几次加盟世界顶级俱乐部的明星球员，来这里，怎么可能。
可是，就在王霜卫冕女超联赛冠军的第二天，电视上的王霜出现在了这个山村小学。
孩子们簇拥着她，带她去看宿舍，带她去看校园，带她去看中间画着大大的玫瑰的球场。王霜还给孩子们上了一节训练课。并且答应大家，自己在下次比赛中进球，就做一个比心动作送给她们。
见过王霜后不久，黄明珠就剃掉了多年的长发，留了个跟王霜一样的短发。
这个女孩家庭条件不是很好，自卑，以前成绩很差，不怎么合群，平时就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表达不清楚。
但是现在，黄明珠开朗了很多，她决定要要成为王霜一样的人。
虎威觉得，不了解足球的，可能很难懂国际球星对孩子们的影响力。他说王霜来到孩子身边所带来的触动，可能比投资个几十万请教练、搭建场地让孩子们踢足球所带来的影响更大。
“她们慢慢知道原来足球是来自世界的，原来足球是可以走向世界的。这是王霜给她们带来的信心和希望。”
维则小学所在的石林县，95%以上的居民都是彝族人。这里的乡民历代务农，还在坚持着男耕女织的传统，就连出门打工都很少。他们通常早婚早育，尤其是女孩子，以前，家长们根本不会有让她们走出大山的想法，只指望着身体好一点，多承担一些家务。
这是很多乡村女性的普遍命运，也曾经被认为是她们的宿命。
20年前，关中平原上的农村妇女刘小样就曾经发出过这样的诘问：“人人都认为农民，特别是女人不需要有思想，她就做饭，她就洗衣服，她就看孩子，她就做家务，她就干地里活。然后她就去逛逛，她就这些，你说做这些要有什么思想，她不需要有思想”。
是啊，这不是一个缺衣少食的年代了，但女性，尤其是广大农村的女性，总还觉得缺少点什么。 在她们的生命里，缺少期待，也就缺少为期待所付出的努力，本质上她们缺少的是努力的机会，而人生就因此缺少了可能性。
2020年，蚂蚁集团发起了一个名叫“数字木兰”的计划，希望利用数字化手段，从基础保障、创就业支持、多元发展三个层面，助力提升女性的安全感、成就感、幸福感，帮助女性获得更多平等发展的机会。
比方，定位于提升乡村女性安全感的“加油木兰”项目，是为欠发达地区困难女性免费提供一份公益保险，为其增加一份健康和教育保障。截至2021年12月底，这个项目已覆盖全国14个省（市、区）的41个县，共计为欠发达地区女性送出超308万份公益保险。
再比如，围绕乡村女性成就感开展的“数字木兰”就业培训系列计划，目的是通过为欠发达地区女性提供新型职业技能培训，推进数字就业机会为向欠发达地区倾斜等，助力乡村女性在地就业，提升自我价值。
这几年，其中的人工智能产业孵化项目已实现近1000人在岗；2021年5月，积石山建立了首个县域卫星服务站试点，半年时间吸引了近70名年轻人在地就业，平均年龄24.7岁，少数民族占比63.3%，此后，服务星站在全国多个地区设立了项目点；2022年，“数字木兰”民宿管家培训计划也全面启动，年内，将在全国多个县乡，至少培训2000名民宿管家，举办相关专场培训不低于80场。
随着安全感和成就感的提升，很多女性身上的变化是肉眼可见的。
2021年，华中师范大学农村研究院农村妇女研究中心曾经有过一次很有意思的调研，结果显示， 60.9%的农村就业女性出门会画淡妆，33.3%的女性受访者认为，跟过去几年相比，自己的家庭地位明显提升，36.8%的人认为自己的家庭地位有所改善。
更重要的是，78.2%的受访者表示，现在开始懂得对自己好了，69.8%的女性表示，自己现在只是会偶然感到压抑。
当然，在乡村女性的群体里，除了成年女性之外，还有大量的女孩。
作为“数字木兰”计划中的重要一项，“追风计划”通过支持在乡村基层发展女足，帮助大山里的女孩子们获得更多的发展机会。
比维则小学更早，从2017年起蚂蚁就已经开始资助海南琼中女足。这支来自原国家级贫困县的女子足球队，最初成立时，队员几乎全部来自偏僻山村，女孩们是穿着补了又补的足球鞋在踢球。
但是后来，这只大山里的足球队多次在国际大赛中为国争光。2015年7月赴瑞典参加“哥德杯”世界青少年足球赛U12女子组比赛，七战七捷，荣获冠军，2016年、2017年也连获冠军，实现了“三连冠”。
为了帮助孩子们更好地看到外面的世界，蚂蚁集团不仅为孩子们提供资金和硬件的支持，同时也让外面的风穿过峡谷，吹到大山里来。
于是王霜来了，外籍教练也来了。
这是一位来自非洲的外教，每个月都会来维则小学一天，从早上11点到下午4点，给孩子们上一天的集训课。
山里的女孩子以前没有见过外国人，对她又敬又怕又爱。每次比赛之前，她们都会问虎威外教来不来，要是答案是来，那尖叫声会回荡在整个操场。因为“她们就觉得只要外教来，踢比赛就会非常有信心。”
渐渐的，围在球场周围，看女孩们训练的同学越来越多。改变在这所小学里迅速发生。
最初要做支女足队时，虎威每天课间操、体育课都会在操场上晃荡，看到身体素质不错的孩子，就会上前邀请加入他的足球队。得到的多半是拒绝的答复。因为彝族，是个能歌善舞的民族。尤其石林县，还出过一个独特的舞蹈体系大三弦舞。
在一次次输掉比赛、还把自己搞伤之后，普浚惠的妈妈又急又气，主要还是心疼，说女孩子就应该参加跳舞合唱，被踢伤就是活该，参加这个有什么意义，球都踢不进去。普浚惠就跟他们打了个赌，如果踢的倒数第一，就不再踢足球了。
后来，当然是普浚惠赢了，她打算踢球踢到60岁。
早些时候，每次发现好苗子，到人家家里去劝说时，虎威总要回答两个问题，第一个是，女生踢足球干什么？晒得又黑，还会受伤。第二个是，女生踢足球能干什么。
真是致命拷问。
虎威也不敢跟家长们承诺什么，从现实出发，这些孩子中，很多人是从5年级才开始踢足球的，要走职业化道路的话，已经有点晚了。
对啊，踢球能干什么呢？
虎威拿来说服家长的理由通常有两个。一个是踢足球可以强身健体，这样会少生病，体力也好，回家做农活，也能做的多。
更重要的理由是升学，在这个教育资源尚未均衡分配到的地方，以往单纯靠文化课走出大山，几率实在是低之又低。
但是走艺术体育专业特长生，对于孩子们来说，就是另外一条路了。
在一份名为 “石林县2022年艺术体育专业统考成绩”的通知中，在本科上线的259名艺术体育专业特长生中，美术类本科有63人，舞蹈类本科有28人，但是体育类本科却高达128人。
其实，这些年，大山是大山，但并不与世隔绝，人们的观念也在随着社会的发展而发展，家长们更加重视子女教育，他们并非不知落后，也知道教育可以改变一个大山里孩子的人生。并且，重男轻女的现象已经大幅降低。女孩子也能获得和男生一样的教育机会，当然也会受到家长们同样的关注。
很多事情是心照不宣的，有时候一个人走出了大山，就是一家人走出大山。
至于为什么要走出大山，就像20年前的刘小样要走出平原，不是说大山不好，不是说平原不好，而是女性，她应该有走出去的权利。
“我宁可痛苦，我不要麻木，我不要我什么都不知道，然后我就很满足。”刘小样的这句话，后来通过中央电视台的《半边天》节目，震撼了全国无数的人，20年来仍有回响。
维则小学的黄明珠当然没有看过刘小样的故事，但是她也说过类似的话，“我想走出大山，我想去更大的足球场去踢比赛”。
去更大的球场踢球，某种角度上，也可以把它理解为一种意象。事实上，人生的球场上，要想赢球，首先你得有上场的机会。
就连巴菲特也曾坦诚的说过，他之所以能取得这么大的成功，原因之一在于他只需要和这个国家的一半人口——男性进行竞争。
他心里一定很清楚，一旦有女性上了这个球场，说不定谁会先进球。
2021年的秋天，51岁的农妇诗人韩仕梅站到了联合国的演讲台上，这当然是很罕见的荣誉，无论男女。站在那里，韩仕梅说：“女性应该敢于追求自己的幸福，而在追寻幸福的路上，希望有更多人能够尊重我们，看见我们，支持我们。”
她还念了一句自己的诗：“我已不再沉睡，海浪将我拥起”。后来有记者问他，这句诗代表着什么。韩仕梅说，代表着力量。
而这个暑假，虎威带的第一批女足队员，已经小学毕业了，马上要在9月份升入初中，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决心继续把球踢下去。
黄明珠也是其中的一名。王霜来的那次，送给过她一双足球鞋，后来，她把这双鞋留在了学校。她希望未来，有越来越多的学妹看到这双鞋，喜欢上足球。
黄明珠也有自己想要的未来，那就是——成为下一个“王霜”。
在看完王霜比赛的那个晚上，回到宿舍里，几个女孩子打了几盆洗脚水，围坐在一起聊天。
有人问，“下一代中国女足会是我们这几个人中的一个吗？”
谁说就一定不可能呢？虎威教练说过了： “胆子大一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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