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2月16日,28岁的卓君、21岁的俊莹在广州市荔湾区中山八路的商场内签下了人生第一份全日制劳动合同。她们是心智障碍者(“心青年”),在2021年的尾巴,经过一次次理论学习和实战训练成为理货员和收银员。有了工资、获得社保、价值也被认可,站在一年的终点上展望2022年,人生第一次有了着陆的感觉。
但她们只是幸运的极少数。
据一项官方调查数据显示,广州16岁及以上持证心智障碍人士为24131人,正式就业的仅4%。“我女儿实习完真的能签约吗?”签约前几天,卓君母亲一次又一次打听实习结果,她说,“总有企业邀请孩子‘挂靠’工作岗位,等着答复。对我们来说,真实就业肯定最好,但我们害怕,害怕拒绝‘挂靠’,就会连保障也没了。”
实际上,心智障碍者家庭的迷茫和焦虑不仅在等待实习结果的那几天蔓延,“能力太差,融入不了社会”的标签,交织重叠在心智障碍者的成长路上。而卓君、俊莹的改变正给一些人带来新年新希望。从家长到公益人士,每个人都知道:心智障碍者每一次就业尝试都是为了给另外的96%探路。
就业?不可能?
就业的答案在哪里?早些年,俊莹母亲不敢想这个问题。
于2000年出生的俊莹经评估为“二级智力残疾”,从小进了特殊学校。得益于广州中等职业为心智障碍者开设培训班(启能班),才顺利进入广州市海珠工艺美术职业学校。就读工艺美术专业的她更多时候是学生活和工作常识。到了这时,俊莹母亲依旧不敢考虑俊莹的职业规划。《残疾人残疾分类和分级》国家标准(GB/T26341-2010) 显示,“二级智力残疾”属于“重度”残疾,体现为与人交往能力差、生活方面很难达到自理、运动能力发展较差;需要环境提供广泛的支持,大部分生活由他人照料——人们对于重度心智障碍者的就业不抱幻想。
2020年,到了最后一个学年,安排学生外出实习积累职业经验的启能班对接不上企业,俊莹没有课,只能闷在家里,一天又一天,直到毕业还是等不到走出家门的机会。“我看着干着急,我也不想她耗在家里浪费时间,但实在是找不到出路。”俊莹母亲说,直到2020年8月,某超市与广州市心友心智障碍者服务协会共同招募学员参与商场职业技能培训,就业辅导员联合商场员工共同培养合适的心智障碍者入职商场,自己立马报了名——“孩子至少可以走出家门”。
至于就业,直到那时候,俊莹母亲还是不抱希望。“我跟着俊莹去到商场一看,光是货架整理就涉及辨识数不清的货物编号,各类货架位置也要记得一清二楚,我们自己看着都晕,更何况这些孩子。”俊莹母亲没介入俊莹的职业技能训练,看着孩子反复地背货架信息,又一次次忘记,还是没把心底话说出口。一个重度心智障碍者怎么可能掌握进入商场所需要的职业技能?此后三个月的理论学习和半年实习期,也的确不足以帮助俊莹独自理解和掌握商场仓库、收银、促销、理货等工作内容。
2021年5月,实习期结束了,俊莹也没能留下来。
就业尝试宣告失败,可这次,俊莹母亲却从中看见了希望——“实习的那段日子里,她遇到一班很好的同事,很多人都鼓励她,支持她,俊莹特别享受在商场工作和努力的过程,她很努力,想让自己变得更好,经常问‘什么时候回商场’,得知没通过考核,一脸落寞。”过去,俊莹母亲从孩子身上看到障碍和不可能,但这一次,她看到了希望,“那时,我们不断和机构争取第二次培训名额,大家也给了她第二次机会。”
这次,改变在每个环节悄然发生。针对实际情况,就业辅导员分解了商场每天的工作流程,把理货陈列需求视觉化,要求俊莹通过绘制商场货架图熟悉要求。那时,俊莹上手慢,母亲便协助拍下商品标签,引导俊莹回到家中后继续学习,并笔录职业岗位要点。俊莹学得慢,但比别人花了更多时间,直到现在,已基本掌握商品排面管理技能,遇到问题懂得提问,所以也在2021年过去前,成功争取到属于自己的劳动合同。
“这个意义不仅仅在于一纸合同,而是打破了‘自己家孩子不可能靠自己实力实现公开就业’的认知——既然俊莹也行,为什么我家孩子不行。”一位就业辅导员告诉记者,“很长一段时间,许多人认定公开就业的孩子都是别人家的,高功能的,自己孩子要选择更安全的方式生活在这座城市。”这时,一个巨大的“诱惑”在心智障碍者的就业探索中出现,并左右了许多着家长给孩子做的选择。
相信的力量
“如果注定就不了业,是不是应该考虑其他保障更实在?”
2019年的一项调查显示,广州16岁及以上持证心智障碍人士为24131人,正式就业的仅4%。“很多家庭会让孩子挂在企业‘岗位’上,不需要走进社会,同时也能获取基本的社会保障。”一位助残工作者向记者透露,“大家不是想要‘躺平’,而是真的觉得自己孩子能力还不行,觉得自己孩子能力所限,天花板就在这里,这时不能空谈就业。”在许多家长看来,“挂”一个工作岗位是无奈之举,却也是维持基本生活保障的唯一可选项。
和俊莹一样,卓君也参加了第二期的商场职业技能培训。
这个曾经怕生、不说话、对外界声音高度敏感的女孩通过艺术的际遇,过去几年在广州市第二少年宫成为特殊艺术家,能和志愿者结伴完成全程马拉松,以“励志”“正能量”的形象见诸媒体。不少志愿者觉得,卓君在众多自闭症人士当中已经脱颖而出。很少人知道,光鲜之外,这个28岁的女孩在2021年之前从未就业,也不太有工作的意识,她想成为艺术家,但这是个需要时间探索的梦想。
“我们家经济收入一般,在少年宫当助教的补贴也不多,更重要的是,没有医保社保,卓君生病了怎么办,既想生活,又想圆她的梦,要么‘挂靠’,要么就业成功。”在卓君母亲看来,探索真实就业也好,鼓励追梦艺术也罢,外界的一切美好想象都应该建立在卓君可以正常生活的基础上。她知道,“如果有一天不能挂靠,她可以去哪里,能不能得到他人的尊重和认可?艺术的梦想可以继续,但她28岁了,要回答这些问题,必须要就业。”
在这个过程中,卓君母亲也很焦虑。
为了推动卓君形成工作意识,她请了卓君最喜欢的艺术启蒙老师给卓君做了足足三个星期思想工作,告诉卓君:如果想继续一起玩,那就要努力赚钱。但在实习的过程中,有企业伸出“挂靠”的橄榄枝时,她又徘徊不定,“实习结果始终是个未知数,而且卓君最终能不能兼顾画画、跑步和工作也是未知数,相比之下,‘挂靠’简单很多,也是最能保障生活需求的一个选择,我们该不该选择更安全的方式,其实真的很焦虑。”
“不仅是我,俊莹妈和很多家长其实都很挣扎。”卓君母亲说。由于目前针对心智障碍群体的社会支持网络仍无法覆盖到一个孩子教育、康复、社交、职业发展等方方面面,俊莹也好,卓君也罢,以及成千上万的心智障碍者在成长的路上碰了一次又一次壁,可能受过歧视,遭过欺凌,不被看好过,人们都说“要跳出舒适圈”,可是,如果圈外是又一栋铜墙铁壁又该不该跳?
小学四年级那年,俊莹曾面临是否融入普通小学的抉择,母亲选择了放弃,正是处在这样的矛盾中;卓君到底该挂靠还是该尝试找到一份工作,也是处于这样的矛盾中。这种矛盾因为社会支持网络的缺失,在每一个残障人士的人生轨迹里重叠又交织开来。很多时候,守住“舒适圈”是最没办法的办法。卓君母亲说,最终,之所以能顶住“挂靠”的诱惑和充满不确定的压力,还是因为看见了改变和希望。
“卓君以前都不能一个人出门的,也很少遇到问题主动问人。”卓君母亲说,在实习的那段时间,孩子懂得了遇到问题咨询他人,能独自一人坐公交,有一次虽然迷路,不会导航,但还是靠着问人找到去商场的路,此外还会关注身边的环境,比如推车太多,自己会主动处理。在她看来,“卓君走出了舒适圈,也成长了许多,她是一个榜样,更多家长也可以鼓励孩子探索就业。”
在她看来,最终,相信孩子能就业还是很重要。
就业对“心青年”不再是铜墙铁壁
中重度身体障碍造成的困难,在过去漫长的时间里一直被视作不可逾越的就业关卡。人们把中重度障碍和职业潜能的缺失画上了等号,认为中重度心智障碍者的舒适圈外是“铜墙铁壁”,强行跳出去只会“撞得头破血流”,但很少人意识到,每个人掌握每一项职业技能的过程,都是跨越障碍的过程,关键在于时间,以及方法。而心智障碍群体和每一个人的就业意义并无不同——都是通过参与社会分工实现社会融入。
记者观察发现,过去,很少人愿意冒着失败的风险,推动心智障碍青年参与社会分工。但近年来,在广州市扬爱特殊孩子家长俱乐部等社会组织的推动下,广州一直在探索残疾人支持性就业服务,对心智障碍人士进行职业评估和岗位培训。2021年,广州扬爱广泛链接资源,进一步丰富了广州市残疾人毕业生岗前适应性培训的支持网络。其中,广州市心友心智障碍者服务协会开展的第八届广州市社会组织公益创投活动资助项目心智障碍青年就业培训计划结合“三棵柚·心职培”就业帮扶培训项目,便将文体陪伴、职业课堂、能力评估、技能实训、就业岗位等多项服务整合成全方位、系统性职业支持。
“过去,企业不敢提供实际职业岗位给心智障碍青年试,现在,爱心企业是从志愿服务开始,以陪跑伴读等服务为契机,逐渐了解孩子们的状态,并一步步深入支持,争取到实习培训机会和岗位支持。”相关项目负责人介绍道。撕下标签不再是口号,就业机会也不是一种怜悯,而是经过个性化培训实现的价值匹配。每天上午九时,在上述超市,他们用白板和桌椅搭起临时教室,经过入职培训的特教教师为俊莹、卓君等报名参加公益职业培训的青年们分解后勤、仓库、专柜、保洁等抽象工作任务,40多名青年先后加入。
核对条码、推销产品、协助结账……这些心智障碍者从未接触过的职业技能,为他们融入社会、走上岗位创造了更多的可能性,多名心智障碍青年初步具备了相关职业能力,而中重度心智障碍者就业也不再是空谈。不少企业志愿者们则惊喜地发现:通过职业培训适应工作环境的青年们在岗位上同样备受同事喜爱。
俊莹母亲印象深刻的是,目前俊莹还是每天工作4小时,当问到她:“你准备好工作8小时了吗?”俊莹说:“放心吧,我行的。”几天前,广州迎来寒潮降温,那一天,轮休的俊莹还主动走出家门,去了商场。她跟母亲说:“那边可能需要我。“说完,就前往商场协助处理货品。也是那一次,俊莹母亲发现,俊莹是打心底喜欢这份工作,她还在不断学习和成长,盼着成为一个更优秀的员工。
“实际上,职业发展和每个青年的职业教育、家庭教育息息相关,中重度不应该成为评判能否就业的标准,而是因应具体工作岗位具体评估、具体培训。”看着俊莹的改变,一就业项目负责人亦很是激动,他告诉记者,“由于心智障碍群体职业教育不完善,许多孩子的职业教育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补回来,但她们已经获得企业认可,我们希望在支持她们的同时,更多心智障碍青年可以在更早期的职业教育得到支持,掌握融入社会的基础,这也需要社会多方在这一板块进一步发力。”
文/广州日报·新花城记者:苏赞、林琳、贾政图/广州日报·新花城记者:苏赞、林琳、贾政(注:本文涉及所有人物照片均经过本人及其监护人同意可对外发布)广州日报·新花城编辑:薛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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