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南风窗高级记者赵佳佳
我的朋友小乔,某天夜里突然问我:“你觉得我是爱无能吗?”
她处在25岁的花样年纪,但在我认识她的这几年里,正如她自己困惑的那样,我也在疑惑,疑惑她是否具有和别人进入恋爱关系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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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和异性的相处中,她似乎很难去关照对方细腻的内心感受,更多只在乎自己需要什么。她不乐意花时间跟男孩们谈恋爱,对他们除了生理需求之外没有别的情感诉求。她绝不可能为了某位男性而更改自己的人生规划,也从来不曾对婚姻产生想象。
她曾说她不知道为什么人一定需要恋爱关系,但如今,她却开始质疑自己是否只是缺乏爱他人的能力。
《羞耻》剧照
她为什么认为自己爱无能?原本逻辑自洽不需要恋爱的女孩,为何重新陷入了自我怀疑?带着许多疑惑,也带着一些解释自身处境的渴望,我们展开了一场长达六小时的对话。
以下是她的讲述:
爱无能
我发现,自己很难和别人进入一段恋爱关系,事实上我也并没有进入过,因为我不知道恋爱关系能满足我生活里什么样的需要。
恋爱关系是能给我爱吗?其实我被别人爱的感觉是被满足的。是能给我知己的感觉吗?我也有知己。我就觉得我的生活里所有跟人打交道的欲望都被满足了,除了生理需要以外。
所以男的只用给我提供一些生理上的满足就好了,不一定非要谈恋爱。
我在看《爱欲之死》的时候,写了好多读书笔记,我可以给你念一念,很诡异的。比如:“到底什么是亲密关系?亲密感到底是什么感觉?所有的这些我都怀疑。”
作者韩炳哲还曾在书里这样写:“爱欲会激发一种自愿的忘我和自愿的牺牲,一种衰弱的感觉向坠入爱河的人心头袭来,但同时一种变强的感觉接踵而至。”
我的批注是:“这是什么感觉???”
有时候我看爱情电影,把那些东西拆解开,拆解成比如说心动、欲望、激情,我似乎都能同理。但你要说它是一种爱的冲动,让你感觉这辈子永远都要跟他待在一起,那我就完全不能理解。
长期稳定的亲密关系令小乔无法相信和理解/ 《蓝色情人节》剧照
但从2022年开始,我的想法产生了一些动摇。我在想我这么犹豫,这么不想进入一段关系,不想付出爱,也不想接受爱,是不是一种爱无能的表现?
动摇的结果,就是我开始尝试约会。但是在约会关系里,我可能就会面临新的问题,就是这样的关系要不要进入下一步,而下一步就是建立恋爱关系。
Patrick就是一个曾经和我约会过的英国人,他是个架子鼓老师。
我们俩约会的时候,我也有过两天整天完全跟他待在一起的时候,吃、睡,全都待在一起,醒来了就出去玩。有时候早上起来在家里看他弹琴,的确是觉得挺好的。
但结果是,两天之后我就开始烦躁,就说我不行了,我觉得我要窒息了。也不知道窒息感是哪儿来的,反正就是觉得要结束了,能量没有了,没劲了。
新鲜感易逝、能量的殆尽让小乔无法投入一段恋爱关系 /《蓝色情人节》剧照
约会给我的感觉就好像是片刻的新鲜。以前没有约会过,我觉得能约会,嗷,好开心。一起去公园划船,好开心。划完了之后还可以一起回家,好开心呀。然后第二天还要不要继续划船?那就算了,差不多得了。
很多时候,你身边的人跟你讲,那个是他觉得在亲密关系里可以证明他爱另一个人的证据,我就会觉得不太是,我会觉得这里面掺杂了一些别的东西。
我记得Patrick第一次说“我爱你”是我俩去长沙旅行的时候。
当时在火车上,我想要借他的耳机用,那时候他正在两个车厢中间打电话,我就站在那儿等着他,等了很久,他就以为我是过去陪他的。当他电话一挂,我就说我需要借你的耳机,他就突然大发脾气,说“你来找我永远是想要什么东西”。
第二天晚上我喝醉了,我就跟他说,你当时那样讲让我挺伤心的,我记得他回答说“那是因为我太爱你了”。
这种情况在后来频繁出现,在我的印象中,每次他在解释一个让我不满或者让他不满的事情的时候,他就会说,“我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我很爱你”,或者说,“我之所以对我们的关系这么焦虑,是因为我从来没有这么爱过一个人”。
《婚姻故事》剧照
而在我看来,这个不是他在爱我,是他在实现他的欲望。
其实客观来讲,他对我那些爱的表现也不是说就那么糟糕。我当时胸部查出囊肿,每次去医院他都陪着我。但当我的欲望表现出来,却没有和他的欲望互相匹配的时候,他就不太愿意。我觉得这不是真的爱。但我也不知道什么才算是真的爱。我只会否定,不会肯定。我会说这个不是爱,那个也不是爱,但你问我什么样的才是爱,让我给它下一个定义,我也很难定义。
摊开肚皮
我成长在一个很好很完整的家庭,我也没有经历过什么巨大的童年创伤,而且我父母也还是挺爱我的。
我父母的感情挺好,生活中有挺多瞬间都能让我感受到他们是相爱的。
前两天我妈发烧,我爸照顾她,我觉得我妈就是可以把很多任性的脾气和情绪发泄到我爸的身上。她可以跟我爸说,“我觉得我要死了”,我爸就会完全把她的情绪当一回事儿,一直在安慰她,她吃不下东西,他就在床边一口一口地喂。
感觉我爸难受的时候也会这样。他们会很自然地在对方面前袒露一种非常弱的姿态,像小孩一样。好像就是因为他们彼此很信任对方,知道彼此很相爱,所以就可以把自己的肚皮翻过来的那种感觉。
我觉得我爸妈之间就是爱,但我又觉得他们也有很多问题,他们之间的爱也不太纯粹。
他们的爱是和家庭这个利益共同体绑定在一起的,这样能让爱更加稳固。但我觉得,利益共同体里面,又肯定有父权社会结构的因素在,我们家的家庭分工又是特别典型的那种男主外女主内,我能看到我妈在这个关系里面某些时候也是受到伤害的。
在有些事情上,我觉得我妈的话语权没有我爸大,比如小孩要选文科还是理科,在这种大决定上,我妈还是会以我爸的意志作为家庭最后的决定。这让我觉得,她在某种程度上来讲仍然是失权的。
《我的解放日志》剧照
但今天之所以在这个家庭里会形成这样的角色分配,我认为是因为他们两个有一套共同的对于家庭的价值观,他们两个的观念中,家庭都是最重要的。
但我的价值观里,似乎还是我自己的实现更重要。工作是能够给我带来切实的快感的,我就希望我生命更多的热情和自我实现的热情能寄托在工作上。
我把自己跟他们的关系一对比,我就更难回到那个角色里面。
想到我跟我家人的关系,我总有一种感觉,就是我爸妈对我有些不满就是来自他们觉得,我爱大家爱得不够多。但是我也不知道我能怎么付出这种爱。
我也不可能为了家庭的理想规划而去调整我的人生规划。
比如我爸想让我考公务员,在他的想象里,如果我在我们家当地考个公务员,我们这个家庭作为一个利益共同体,就会过得更好。但这个不符合我的人生想象,所以我就拒绝这个选项,他就觉得我对这个家庭不负责任。
当你建立一段关系之后,你会为了你们两个人的关系去改变一些你对自己人生的规划,具体一点可能就是要决定在什么样的地方工作和生活。我是能够理解这种选择的,理性上能够理解,但感性上无法同理。
《婚姻故事》剧照
如果在恋爱关系中,我遇到了一个跟我自身觉得很重要的决定相违背的时刻,我还是会很坚定地选择遵从自己的决定。
边界
我曾经有一个同居关系伙伴,我给他起外号叫“劳力士男孩”。他30岁左右,从事互联网行业的工作,人长得很瘦,非常喜爱买手表,尤其喜爱劳力士。
我们通过社交软件认识,在见面之前,就已经说好,我们之间是要建立一种类似同居伙伴的关系。我们的关系维持了多久我记不清了,大概五六个月。后来某互联网大厂给了他一份高薪的工作,他就离开北京去了杭州。
他离开北京以后我们完全没有联系,直到2022年夏天他又回来了一次,我俩就见了一面。
我在见他之前,觉得自己已经了结这件事情了,就是觉得不喜欢他,但是见到之后,我还是有点难过。那次见面就不是很顺利,因为我的情绪从我见到他的时候就开始变得不好。
我会有一种非常怪异的情绪是,当我意识到我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我另外一个感觉,就是会觉得我输了。我意识到我喜欢他,然后第二个意识就是,这样不行。
《我的解放日志》剧照
我回想那次见面,发现当我见到他的时候,我明明感觉到的是我喜欢他,可是当我产生这种感觉之后,接下来跟他待在一起的几个小时,我的注意力就变得更加集中到我自己身上。我整个人变得很迟钝。如果说有个第三视角看我俩的话,你可能也不会觉得这女的迟钝,但是我自己会感受到。比如我可能不太接他的话,或者经常岔开话题。
我其实真的想不明白我喜欢他哪儿。我感觉对他有种特别巨大的不甘心,这种不甘心有点像是,我对你有点好感,可你凭什么在我对你有好感的时候你没有对我有好感?
我就特不甘心,特别不服,这个不服的情绪就会让我一直纠结这个事情。
我发觉自己在这种关系中会一直想着,我要赢。而且是我越喜欢这个人,我就越觉得,我必须赢。我要是不在乎这个人,我就觉得你赢就你赢。我真的好纳闷儿,到底是为什么我会有这种这么想要赢的心态呢?
是因为我的自我不太稳固吗?我的自我好像也挺稳固的。但你看这个逻辑应该是这样:如果自我足够稳固,你其实就不会害怕因为爱别人而失去了它。
我想到我小的时候,大概三四年级,就有很强烈的对于自我消失的恐惧。那时候我会想到一些关于宇宙的东西,如果宇宙很庞大,那么我就很渺小,如果我死亡了,我会去哪里?我觉得我不会去哪里,我会消失。
我想象那个画面是,我在一片有点像黑洞的地方变成一个甚至都不是点状的东西,我就是没有了。
想到这些的时候,我经常会被吓得睡不着觉,因为我觉得睡觉就有点像死亡一样,我一闭眼就会想到这件事,就会很恐惧。
而在我看来,是否进入恋爱关系和我能否保全自我之间,是有联系的。我恐惧在恋爱关系中自我的消失。
许多人在恋爱中会陷入迷失 / 《十二夜》剧照
在我的认知里,我可以接受友谊关系,可以接受和我父母之间的亲密关系,是因为我感觉所有这些关系都是有边界的。比如,家里的钱有哪一部分是属于家庭的,哪一部分是可以给我的,这些都很明确。当边界明确的时候我就有安全感。
但是我觉得恋爱关系不一样的是,我不知道边界在哪里,它看起来是一个没有边界的事情。
边界可以决定很多事情,它是对方在我生命当中的身份问题。这个身份决定他可以做什么样的事情、他可以做到什么程度、我对这个人能抱有怎样的期待。这个身份决定我用什么样的方式跟他打交道。
长时间的亲密关系或许会给我的生活带来改变,我觉得我是知道的。它对你个人的生活,甚至想法,甚至你整个人的人格都会有巨大的改变,我觉得这个可能就是我恐惧的地方。
试验
2021年的10月底,因为一些原因,很多跟我很亲近的朋友都没有继续待在北京,我又刚到北京工作没有多长时间。我当时面对的一个情境就是,我在这个城市里面似乎没有什么觉得很亲近的人。
我记得那个月有一天北京下了一场特别大的雪,我觉得很难过的是,我不知道该跟谁说。
也几乎是同一段时间,我有次在家做饭,因为去菜市场买得很开心,就回家做了很多。但是我做饭依靠的是很新鲜的食材,类似海鲜生食,如果你第一顿不吃完,后面就也不能再吃了。但我不知道可以叫谁来跟我分享这顿饭。
2022年我对恋爱关系的看法之所以开始动摇,我感觉就和这个时期的孤独感有关,它让我产生了跟人变得更加亲密的渴望。跟别人约会,的确是能解决一小部分孤独感的。
孤独感让人萌发对亲密关系的渴望 /《独自在海边的夜晚》剧照
但当我面临下一步的选择,就是要不要建立恋爱关系的时候,我就会感觉到恐惧。当我不再那么坚定地认为自己不需要恋爱,我就会开始犹豫说我是不是需要试一下,可是试一下这个决定在我这儿就非常难做出来。
我在想,可能别人进入恋爱关系的时候,不会有我这么多的犹豫。可能你觉得还挺喜欢一个人的,那你就跟他在一起啊,这也没什么,又不是要结婚这种人生大事。进入恋爱关系就进入,反正又不是没有退出的可能。
所以最近我就做了一次全新的尝试,我跟我前段时间约会的一个男孩说了,我说我喜欢和他的亲密,我告诉他,在我心里是想要继续这样的关系,我想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在我看来,我已经把自己置于一种要和不确定性交换想法的境地中了。
我其实不知道自己想试到什么地步,但我也并不觉得如果恋爱关系没有建立起来,就是什么也没有做出改变。我以前会坚决地否定这个选项,而我现在是抱着一种我不否定的想法。即便最后这个关系没有建立,我觉得我也能在这个过程中了解更多我自己的想法以及我自己的感受。
我跟那个男孩也只是类似同居的关系,只是我觉得我跟他的个性很像,我俩生日很接近,星座一样,他也对亲密关系感到很恐惧。但我的确是喜欢和他的亲密。他之前有段时间住在我家,我就觉得好像还挺好,就是那种,你回家了,家里有个人,你们一起吃饭说话,然后还能拥抱和接吻的感觉。
当时我跟他聊,我说我想知道你怎么想的,如果你其实很轻视这段关系,觉得它并没有那么重要,那我可能就会调整我的期待。
对亲密关系的恐惧,有时恰恰来源于更多无法填满的欲望 /《她》剧照
他给我的回答是,他对这段关系,并没有期待。他也并没有想过这个关系会不会进行到下一步。他只是觉得跟我待在一起挺舒服,那就待在一起,但并没有多想一步。
聊这个事情的时候,我和他一起住在酒店房间里,聊完之后,我就拎着箱子走人了,我的心里有一种轻松的感觉。
你问我,在一种可能会失去自我的情形下,我是否还要继续尝试去进入亲密关系的试验。对,我还想要尝试。
在这场试验中,我觉得我会走得比较慢,就有点像小孩学走路的感觉,脚尖一点一点往前探着走路,肯定不是大步往前迈,而是先观察,摸索一下,闻下味儿,然后尝试着往前走。一看情况不行,也能迅速地撤回来。
我感觉这种心态好像是,万一也不会失去自我呢?或者说,万一失去自我这件事,也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可怕呢?或者是不是那种状态,跟我想象的失去是不一样的,有没有可能你既是自我的,又是和别人在一起的?
我现在可能也不是不再害怕失去自我,这个试验只是说,当我开始怀疑自己爱无能的时候,我就在想,我能不能学着跟相处得还挺舒服的人建立一种更加紧密的关系?我就爱一下怎么了?
我觉得当我已经产生怀疑的时候,我就不可能再那么坚定地拒绝。我正朝着那个方向在尝试,看看能不能往前走,即使没有走到恋爱关系那一步,我想,这个过程本身也不会是没有意义的。
编辑 | 向由
值班编辑 | 吴擎
排版 | 阿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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