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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姥姥
作者:张燕
我的姥姥叫陈秀英,投奔生活已93年。
我喜欢跟她聊天,听她讲村头村尾乡里乡亲的桩桩件件。我会流泪,时而是感动,时而是快乐。给人快乐是需要才华的,也是值得人间答谢的,姥姥目不识丁,没有文化,却不能否认她是有才华的。而她茁壮而顽强的生命,便是人间对她的答谢吧。
她跟我讲起老家的表弟,细数他每一次相亲的始末:对方姑娘的出身、长相、家境,媒人的闪烁其词或言之凿凿,姨妈的嫌贫爱富或挑肥拣瘦。那是一本相亲记,是一则又一则无需整理的遗憾故事,著成了姥姥的一块心病。她说,我看那个黑黑胖胖的姑娘就怪好的,你姨妈连水都没给人家倒。媒人还牵着个伢,都没说给人伢拿一颗糖,这门亲哪,是做不成的。姥姥轻叹一声,反复嗫喏着表弟的出生年月日和时辰,笃定那姑娘的八字跟他是天作之合。
有几天忙,披头散发去看姥姥,她不喜欢。说你连忙扎起来,灵醒些。我随手盘了一个发髻,不料射中了她的美学,夸我说,“我们以前有个从灵山上下来的姑娘,长的可排场,爱穿旗袍,就挽你这样的头发,还抹头油,金丝发亮的”。说这些的时候,有一抹红涌向姥姥的面庞,在她又老又小的颧骨处漾开,美得像姑娘。我问她记不记得小时候我用的洗头粉,她说,“袋子上印个孔雀的,那个味儿怪好的。你小时候没得什么头发,稀稀拉拉几根,这长大了倒冒出一大脑壳头发,身体好才肯长。你小时候可胆小,又爱害病,哪个想到今天能当官儿,管一个车间。你不要总来看我,要把车间的事做好,不要让你老板说你”。
姥姥清楚地记得我幼时用孔雀洗发粉洗发。
我姥姥认为我从一名普通女工做起,因为手脚勤快脑子不笨,后来当上了车间的头儿。这是她认知里女孩最本分的发展路径和晋升通道。我很乐于停滞在她的认知里,不要进步,我甚至不想让她以为我当上了比车间主任还大的什么官儿,比如厂长,那她会担心我做不来。
“你不要总记挂我,我是个半截都在坟里的人,要不是每次你把我弄到医院,我只怕坟上都长棵树了。”
姥姥总习惯把自己置于微尘,她从不曾想过,她带我长大的童年的每一天,她每一个朴素的随手予人的举止,她每一次礼数周全的邻里相助,都像宗教信仰般的濡染着我。它教会了我迷恋与感恩,教会了我如何守护童年的品行,如何以虔诚之心看世界,向细微之物学谦卑。谦卑,只有皈依谦卑,生命才能获得神性的支持,心灵才能生出若竹的高度和虚怀。
她总说我在奉养她,其实是她用她的世事洞明、大智若愚在救治我,护理我,饲养我啊。
姥姥教会了我如何以虔诚之心看世界,向细微之物学谦卑。
每次姥姥生病,那些童年的碎片都会在夜里冲进我焦虑的梦里。我梦见我和表妹偷了桂兰家的高粱杆,傻傻以为是甘蔗,珍宝般藏在姥姥的床底下,姥姥发现后笑着让我吃一根试试,涩不堪言。天擦黑,她端着一筲箕自己蒸的白馍,盖着雪白的纱布,给桂兰家送去了。我梦见我在河里摸鱼,回来一身的痱子,姥姥用艾草煎水,把我扔在里面泡。我梦见有披挂着油布的大货车在中转站停下,姥姥一溜烟捡起掉落的桃子,每天给我洗好切一个。后来我给我的孩子切桃,也会打菱形的块,不切断,是为了好咬,这是跟姥姥学的民间智慧。
姥姥不愿来城里生活,她说她不认字,其实她能说出世上最有哲理的话;她说她连钟也不认得,但她从来没错过时间,只消抬眼看看光景。每一个节气都在她的心里眼里,她对四季轮回的膜拜,对万物生长的敬畏,早已把自己活成了一个永动的生物钟。她说她不认路,那天去医院路上,导航显示18公里,她跟我说,太远了,起码朝上走了有40里路啊。
那天,我们请姥姥去高档的中式酒家吃了顿饭,曾孙儿们绕膝嬉戏,她平静又满足,只是不停地说这又花了你们好多钱。我问她,这里好不好?她答,这还能不好?过去呀,我们湾里何为楚都没住过这好的屋,你看那柱子多高啊,通天了。我顺着她的手指看去,珠红的柱子,乌木的梁,结构缜密稳固、天井通透亮堂。何为楚,是姥姥湾里最大的地主。
在我们农村,过年过节兴玩“蚌壳精”。姑娘化妆后,躲在用竹篾和彩绸扎成的蚌壳内,男将肩背鱼篓,手拿渔网,一心想追求蚌姑。就在这一开一合、一唱一答间,演绎民间一门美丽又通俗的艺术。
最好的女人,莫不是懂人,知世,勤勉,人生的条纹肌理了然于心却仍有无限忠诚和热情。蚌壳精幻化成人,就是这个最好的女人。
我姥姥年轻的时候,个子小,模样好,常演那位蚌壳精。
她就是我永远的、千年的蚌壳精。
【作者简介】
张燕,毕业于武汉大学外语系,长江商学院工商管理硕士,武汉大学金融学博士在读。现任武汉高德红外股份有限董事、总裁。九三学社武汉东湖高新区副主委。2020年3月8日,荣登《武汉抗疫巾帼英雄榜》。2021年,位列“2021福布斯中国杰出商界女性榜”第33位。
审读:喻方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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