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夏天的那个上午,我们决定去偷一瓶「洋河大曲」。
活到今天这个年纪,即便是一只狗突然开口说话我也不会感到分外惊奇。但每每回想起年少时期的斑斑劣行,仍然会对人性的岌岌可危心有余悸。
我对自己人生开始的那十几年并不抱有人们常有的那种情结,不仅如此,我甚至心里阴暗地怀疑所有人其实都在这一点上对自己和上帝说了谎。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王朔说,我一直以为我们小时候不仅纯洁善良,而且干净漂亮。后来看了那时的照片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基本上面黄肌瘦一脸菜色,神情气质更是乏善可陈,或贼眉鼠眼,或沐猴而冠……
人缅怀自己青春,真相大致如此。
现在看来,14岁的那个暑假,是决定性的。
第一天傍晚我从两米高的单杠上掉下来,摔折了手骨。一挂雪纱绕颈,吊去了整个夏天的故事:足球、扑克、海浪、沙滩、学习新鲜的脏话。
但那是启蒙的日子,奥运会首次全程报道,让我在孤独中见识了未曾想象过的世间繁华。
我惊诧于入场式中的运动员方阵原来可以如此凌乱散漫、自由自在;惊诧于看台上的红男绿女可以旁若无人、忘情拥吻;
惊诧于那个混进3000米障碍赛中长头发喇叭裤的嬉皮士在被抓捕他的警察带离场地时他们居然勾肩搭背、谈笑风生;
惊诧于海峡两岸居然都用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作为代表团BGM——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这并非政治乌龙,它其实是一首普鲁士军歌,而早在共和国与民国之前张之洞就用在了清兵队列训练中。
那个夏天的英雄是Carl Lewis卡尔·刘易斯,是Mary Lou Retton雷顿;也是许海峰,是李宁。
但真正为我打开一洞全新精神天地,并长久引领我人生方向的却是Coca-Cola可口可乐,是Kodak柯达;也是Marlboro万宝路,是RADO雷达。
时至今日,那些广告语甚至歌曲旋律依然记忆犹新。
就是可口可乐!Coca-Cola is it!
火红,拼出冲天力量/金黄,胜利的光芒/绿与蓝,欢呼传遍四方/柯达,柯达/与你共享。
万马奔腾尽豪情,这里是万宝路的世界。
男女好风度,情义两相思/雷达表。
后来没能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广告人,是我对那个夏天最大的辜负。
当右手终于在除去臂纱捆缚,慢慢开始恢复它为所欲为的功能,我和抛弃了我整整一个多月的死党一起,差点儿就把它实现了。
▲《伴我同行Stand by Me》(1986)
暑假最后一天,小海决定给自己庆祝此生第一个生日。
后来几十年里我们经常为那天是谁最先挑起了喝酒的事端而争论不休,但没有争议的是,要把那瓶形状特异、泛着青光的「洋河大曲」从他爷爷屋里偷出来这件事情,是我做的。
我没见过自己的爷爷,这辈子每提及这个称谓,脑子里就是小海爷爷的样貌。退休前他是区糖酒站的一个负责人,和自己那个打出娘胎就无法无天的孙子比起来,他更喜欢羸弱乖巧的我。
“这个是郎酒,这个是古井贡,这个是汾酒……都是八大名酒”,我喜欢翻弄他柜子里那些花花绿绿玲珑各异的瓶子,他也喜欢在一旁自顾自地跟我细数每一瓶酒的来历,“这个是老战友送的,这个是酒厂开会发的……这是洋河大曲。”
每次说到这里,他就会忽然隆重起来,用不容置疑地口气告诉我“这是天底下最好的酒”。这句话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被我奉为真理,直到若干年后,我的知识储备才最终把它跟小海履历表上填写的“籍贯:江苏宿迁”,有机地联系在一起。
第一次听到“大曲”两个字时,我却咯吱吱笑起来,捏着嗓子学起了电影《侦察兵》里黄太太的台词——
“宇轩,你喝大曲好吗?这瓶白兰地留给德标吧。”
老头儿一边忍俊不禁一边皱眉:“不学好,不学好”……
“天底下最好的酒”。
所以当我们第一次意识到需要在生命里来一次酒精冒险的那一刻,在1984年夏天的那个上午,我们决定去偷走小海爷爷的那瓶洋河大曲。
过程既不复杂也不惊险。我哄爷爷下楼,陪他去街心小公园遛弯儿,小海他们摸进房间,把酒打开倒进一只罐头瓶子里,灌满自来水再放回原处。
那天中午都醉到不省人事,但酒并没喝多少,喝进去的也都加倍吐出来了。
不知道时出于愧疚还是惊怕,它作为一桩心病折磨了我很久。差不多半年多时间里,每次碰见小海我都要忐忑不安地问上一句:“爷爷发现了没有?”
我不在像以前那样,每次去小海家都会去爷爷屋里陪他聊会儿天,甚至为此去找小海的次数都越来越少了。
第一次切深体会到什么叫做贼心虚,有时路上碰见爷爷,匆匆打个招呼就仓皇溜走。
半年后爷爷走了,爸妈去他家吊唁,问我要不要一起,奶奶拦住,说小孩子不要往那些场合去……
二十年后,因为工作的缘故,我与洋河这个品牌再度结缘,并断断续续、深深浅浅地合作了很久。
重新来过的蓝色经典,还是那样玲珑别致的美人瓶,还是那样泛着青幽光芒的海洋蓝。
有一天在洋河酒厂的博物馆里,我指着一瓶泛着岁月青光的老酒问陪同的朋友,“这瓶酒现在市面上还好找吗?”
话一问出口就觉得自己可笑,因为酒自然是好找的。
可是人呢?我和小海已经失散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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