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闻记者 | 高佳
(资料图)
界面新闻编辑 | 翟瑞民
许义杰的命运转向，或许发生在2012年。那一年，他的大哥许艺舟，被称为“土家族歌王”的“野马”，开始参与魅力黔东演艺中心（简称“魅力黔东”）的经营。
此前，许义杰生活安稳，在铜仁市思南县经营太阳能热水器店铺，2010年，还将生意拓展到了思南县隔壁的印江土家族苗族自治县。2012年，许义杰到铜仁市追随大哥“野马”，此后，有关他的形象便变得割裂。在思南县与他相熟的人印象中，“他为人处事挺好，比较重义气”，到了铜仁，他则卷进“魅力黔东”发生的多起殴打事件，被人称“很是猖狂”。
许艺舟的过往则有2002年与2012年两个重要时间节点。2002年是许艺舟成为歌手“野马”的重要转折，这年10月，他为铜仁市举办的“梵净山国际旅游节”演唱了主题曲《请到土家来》和《梵净山》，被授予“梵净山旅游形象大使”称号。这次经历促使他明确未来在音乐方面的发展路线，就是“歌唱家乡”。
此后经过10多年奋力经营，“野马”成了“唯一用歌声在全国宣传梵净山和传播土家文化的职业歌手”。2004年，他作为嘉宾参加韩红的演唱会；2006年登上央视《星光大道》；2008年获得“多彩贵州”歌唱大赛“十佳优秀歌曲”奖；2009年和毛阿敏、韩磊、张也等歌手在贵州卫视同台演唱。从思南县许家坝镇大山里走出去的民间歌手，成了铜仁市甚至贵州省的名人。
所有光鲜的履历陡然间就画上句号。2023年9月7日，贵州省铜仁市公安局发布公告，向社会公开征集许艺舟、许义杰等人涉黑涉恶违法犯罪线索。公告公开的10名犯罪嫌疑人中，多人与许艺舟自2012年开始参与经营的“魅力黔东”有关联。
“野马”何以脱缰？界面新闻经历多日走访和调查，在知情人提供的种种细节中，试图勾勒出许艺舟在成名与跌落之间展现出的不同面貌。
贵州野马文化传播有限公司（简称“野马文化”）是许艺舟在外闯荡多年后，回到铜仁市开办的第一家企业，公司成立于2010年7月，实缴资本为500万元人民币。
铜仁市公安局发布公告一周后，2023年9月13日，界面新闻来到铜仁市碧江区时代商汇小区，这里一户房屋是“野马文化”的注册地址。“野马文化”的大幅招牌还挂在18层走廊，一名住户称，将近3年前，她家买下了“野马文化”曾经租用的房屋，“野马文化”退租已久，她们购买房产前，这里曾被一家面包作坊租用。
在百度“铜仁吧”，有网友2014年发帖称经常看到许艺舟，“住我家对面”“以前早上一开窗就看到野马在阳台上锻炼”，也有网友在时代商汇见到他“有保镖跟随”。
时代商汇的一名老住户多次见到许艺舟出入住宅楼。“大家说‘野马’被抓了，我们一听都认识，都知道是他。”这名住户说，“我经常见他一个人上楼，他穿着打扮特别，很好辨认。”
许艺舟生于1970年，土家族人，成为歌手后，他一直留中分长发，刘海半遮眼睛，爱戴圆形耳环。上台演出时，他经常穿土家族服饰，日常生活中和参加社会活动时，常穿一身黑衣和黑色长靴。
2012年4月，许艺舟开始在铜仁市金滩经营“魅力黔东音乐会所”，这里后来叫做魅力黔东演艺中心。开业之前，一则标题为《歌手野马投资500万建“魅力黔东”演艺中心》的宣传文章被多个网站转载。根据中国裁判文书网相关案例中的陈述，这一场所包含238平方米的一层房屋和1809平方米的地下层。2012年5月，有网友到“魅力黔东”消费之后，发帖称“听野马唱了两首歌”“中间的卡座，最低消费好像是998还是988”。
一名和许艺舟打过照面的铜仁当地人告诉界面新闻，他有亲戚在“魅力黔东”充值几万元，一晚上花光。他跟许艺舟接触过一次，在朋友的生日聚会上。“我们一起在KTV唱歌，在场都是比较有身份的人，他也并不张扬，就唱了一首歌。”
2013年，许艺舟经营的“魅力黔东”作为铜仁市委宣传部招商引资项目，成为铜仁市文化产业示范基地。2014年，“魅力黔东”作为承办方在铜仁举办了以“励志助残”为主题的演唱会，请来黄绮珊、郑源、安又琪等歌手登台演唱。
那期间，金滩附近的居民很少见到许艺舟。“‘野马’，你咋会见到？”一名上了年纪的老人说，“他是歌唱家。”
许艺舟那时风头无两，被认为是罕见的铜仁当地明星。“铜仁吧”有网友2014年发帖，“作为铜仁人现在才第一次见到他（野马），是不是有点失败？”有不少网友跟帖，说在第一商业大道、时代商汇和演出活动现场见过他，2014和2015年间，多人提到看见许艺舟在铜仁开一辆宝马X6汽车。
2016年以后，许艺舟在铜仁网友聚集的社交平台上出现的次数变少。也是在这年5月，“魅力黔东”被承包给他人。2018年，“魅力黔东”的经营主体贵州魅力黔东文化传媒有限公司注销。这一场所经过更名，目前是一家KTV/演艺酒吧在营业。
2017年，许艺舟在金滩经营土家九大碗餐馆。但是，营业未满3年，2020年3月，餐馆的经营主体贵州土家九大碗餐饮文化管理有限公司也已注销。
此后，许艺舟多将企业注册在贵阳市观山湖区。与他相熟的朋友称，近年他的生活“在贵阳占一部分，多数时候在铜仁”。2022年，他在贵阳成立了贵州野马壹线文化传媒有限公司、贵州云上青山酒业（集团）有限公司，2023年又成立了贵州野马实业集团有限公司，三家企业均未公开实缴资本，其中，贵州野马实业集团有限公司属于文化艺术行业，是小微企业。
作为歌手的许艺舟再难像曾经那样代表贵州吸引观众的注意。如今，铜仁的大网红周周被称为“男版李子柒”，在短视频平台上拥有1200多万粉丝，以演唱土家族歌曲或宣扬土家文化为主的个人账号也多有粉丝量达到50万以上的，而许艺舟的社交平台账号粉丝仅有30多万。
对铜仁人来说，许艺舟曾代表70、80一代外出打拼，寻得机会并改变命运的人。近年，他的形象则逐渐“平民化”，从“网红歌手”回归至“民间歌手”——他仍在持续参加贵州省内各类路演活动，直到今年8月，他还参加了一位贵州籍网红在安顺举办的个人户外演唱会。
“在他出事之前，我认为‘野马’绝对是个非常优秀的原创歌手。”和许艺舟相熟的媒体行业从业者沈立说，他最早被许艺舟的歌声打动，至今仍为歌曲《贵州人》中“山里的乌江在血管里流淌”歌词而感动。沈立组织公益助学活动10多年间，许艺舟不间断地以歌手身份参与其中，颇有爱心，“他出了这个事以后，我一直想不通，怎么会这样。”
2023年9月7日，铜仁市公安局发布公告中称，近日，铜仁市公安局“8.01”专案组侦办了碧江区许艺舟（野马）、许义杰（许三毛、许三哥）、黄宪友等人涉黑涉恶违法犯罪案件。公告表示，经公安机关初步侦查，犯罪嫌疑人许艺舟、许义杰、黄宪友等人组织实施了聚众斗殴、寻衅滋事、故意伤害等一系列违法犯罪活动，为非作恶，欺压残害群众。
对公告中犯罪嫌疑人名单进行梳理可发现，其中多人与“魅力黔东”存在关联。
中国裁判文书网公开的一起民事判决书显示，在许艺舟参与经营“魅力黔东”以前，这处位于铜仁市金滩的娱乐会所多次更换实际经营人，名称也从锦江明珠演艺中心更名为AA音乐会所、88动感国际娱乐会所，又更名为魅力黔东音乐会所。“许艺舟是2012年4月5日参与进来的，截止时间是2015年4月4日止。”该份判决书显示，期间，许艺舟曾退出经营，2013年6月23日又再次参与进来。
根据工商注册信息，2014年5月，贵州魅力黔东文化传媒有限公司正式成为“魅力黔东”的经营主体。许艺舟的弟弟许义杰作为监事，在该公司持股30%，2015年3月，同在公告名单中的黄宪友成为该公司的法定代表人、执行董事兼总经理。
在铜仁做个体生意的舒军告诉界面新闻，他与许家兄弟曾在“魅力黔东”发生冲突。
2012年4月中旬，“魅力黔东”刚开业不久，舒军提前预定了“大厅靠前的”桌位，到场却发现位置被人占用。“我有点生气，就骂了那个老板。”在舒军的回忆中，他埋怨了一通，“作为一个老板，安排个位置都安排不出来，你混什么嘛？”
后来因为场所内人多，有人“扯皮”堵住了路，舒军心里有气，又骂了几句。这次的口角惹得另一帮客人跟他产生言语冲突。舒军说，等他离开会所，准备回家时，“朋友都先走了，我一个人从那里走出来，他们一帮人就打我一个人。”
“许老三（许义杰）先出手，后来又来了七八个人，最后‘野马’才出来的。”舒军说，“他们已经把我打倒在地，他（许艺舟）用脚踩着我头，然后说，‘在我这闹事，我把你打死’。”舒军称，此次殴打使他眼睛受伤，先后在铜仁和重庆住院。
这场冲突后，舒军称曾找许艺舟协商赔偿，对方口头同意赔付医药费与精神损失费共10万元，但此后以“手上没钱，缓一段再给”为由未进行实际赔偿。
舒军在铜仁市第二人民医院住院的第13天，他的朋友张鑫也住了进来，冲突同样发生在“魅力黔东”。
张鑫长期为“魅力黔东”的前身AA音乐会所供货，“魅力黔东”开业后，张鑫也与之达成供应关系。由于“魅力黔东”拖欠货款33000元，张鑫打算去要账。
在知情人王鹏的回忆中，张鑫告诉几位朋友，“我今天去‘魅力黔东’收点账，然后请你们喝酒。”王鹏一行人便和他同去，在大厅等他要完账拿酒来，但过了大约半小时，人没回来，有服务员说，“张鑫被保安押出去了。”
张鑫叙述称，他在前台要货款，还没见到许艺舟，正和前台工作人员说话，“就被他们的保安拖到门口打了。”
王鹏赶到门口时，张鑫已经躺在门外，不能起身。多年后，王鹏通过许艺舟手下得知，当年参与殴打张鑫的，有许义杰和一名为“匪头”（音）的男子。
作为此次纠纷的当事人代表一方，王鹏当晚到派出所接受警方讯问。“在派出所，（许义杰）他们跟我说了一句话，我记得很深刻，他们叫我们这边能放弃就放弃，再挣扎也没用。”
张鑫被诊断为全身多处软组织受伤，在铜仁市第二人民医院住院一个月。“我当时让人捎了话给他，我不要赔偿，只要他支付医药费，并当着派出所所长的面向我道歉。”张鑫说，许艺舟最终向他道了歉，付医药费25000多元。
而他们之间冲突的起源——货款纠纷一直拖到2017年诉诸法律才得以解决。中国裁判文书网上公开的执行裁定书显示，“由被执行人贵州魅力黔东文化传媒有限公司、许义杰、朱绪明支付申请执行人张鑫货款人民币33000元。”
在“魅力黔东”发生的殴打事件并非只有这两起，舒军和张鑫提到，他们共同认识一个叫“老五”的人也曾在“魅力黔东”被打，他们称“老五”目前已过世，有关争端细节不得而知。一位接近当地公安系统的知情人向界面新闻证实，“魅力黔东”的法人黄宪友“那时经常进去（派出所）调解”。
也有毒品相关交易在“魅力黔东”附近发生。一份判决书显示，2015年3月，有涉毒人员约定在“魅力黔东”旁的地下停车场门口进行毒品交易。
此外，“魅力黔东”经营期间还可能涉及赌博。舒军介绍，“魅力黔东”内部把酒水当作筹码，参与赌博的人看似赌酒玩游戏，实则酒水可以兑换现金。也有不止一名受访者向界面新闻提到，其内部的飞镖游戏实为赌博。
中国裁判文书网公开的一起案例显示，“魅力黔东”内的“赌酒”现象持续到2016年。2016年5月，蔡某承包了“魅力黔东”，7月开始，蔡某邀约他人以啤酒天天乐方式进行赌博，至2016年11月被公安机关查获。
界面新闻了解到，2023年8月21日晚，公安机关对许艺舟执行了指定居所监视居住。许艺华随后接到来自江口县公安局的指定居所监视居住通知书。通知书中称，许艺舟涉嫌的犯罪行为是“聚众斗殴”。
许家三兄弟，许艺华排行老二，他长期生活在老家思南县许家坝镇。“我实在想不通。”他说，“也没说他（野马）发生了什么案件，什么征兆都没有。”直到看到媒体报道称，许艺舟在经营“魅力黔东”期间参与过几起殴打事件，许艺华才连忙去找当年在许艺舟身边工作的人打听情况。
“‘魅力黔东’是我监督装修的。”许艺华对界面新闻说，“我哥喜欢我做事认真，但不喜欢我直言直语，不喜欢我总反驳他。他让我在‘魅力黔东’管后勤，我说我不适合，还是选择出去打工。”
许艺华找人详细了解媒体报道中提到的事件，例如拖欠张鑫货款一事，工作人员告诉他，“魅力黔东”早期股东关系复杂，从前AA音乐会所的股东也参与投资了“魅力黔东”。“其实这项货款是上一任经营者欠下的。”他解释，“所以我弟弟（许义杰）说，欠款跟‘魅力黔东’有什么关系？”
有人在“魅力黔东”被打伤，这是事实。“但这人是来闹事，闹了不止一两次，他喝着酒就把玻璃瓶往（演出）台上扔，我弟弟他们忍无可忍，只有给他一点教训。”“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这是正常的社会纠纷。”许艺华认为，“是对方先干扰了场所的正常经营，才会出现这些纠纷。”
他提到，“魅力黔东”曾发生一起命案。“那天，我哥和我弟回老家给父母过生日，接到电话，说一名刚来上班的保安被打死了。”许艺华说，一个客人要去调戏台上的舞蹈演员，保安在台侧制止，现场被打身亡。
界面新闻未能查询到与该事件相关的裁判文书及报道。2014年前后曾在“魅力黔东”工作的一名核心员工告诉界面新闻，“曾经确实有外面的人进来，把保安打死了。”他说，“事情是他们（外面的人）挑起来的，这虽然不关‘野马’的事，‘魅力黔东’还是拿了一笔钱给保安家属。”“出于人道方面的考虑，我哥出了10多万元安抚家属。”许艺华说。
“他（许艺舟）这人是有点狂傲，喜欢以老大哥的身份自居，这种性格可能容易得罪人。”许艺华说，“但要说他犯法，我是不信的。”
许艺舟喜欢做善事，和他相熟的媒体行业从业者沈立能为之证明。“我们的公益捐赠活动每年举办一次，组织了12次，有七八次他都参加了。”沈立说，“比如他平常参加商业演出报价是5万元，我们给他3000元，他也愿意接受。”
沈立上次跟许艺舟见面是2018年，他们在许家坝镇办助学活动。“头一天他父亲病重，我们去探望，第二天早晨老人就去世了。”沈立说，“父亲去世后，他也照常参加演出，照常唱了歌。”
沈立对许艺舟的印象大多是正面的，“演出完在一起聚餐，他很活泼，现场就要唱歌，调动气氛，把一桌人都带动得很兴奋。”但某些时刻，会觉得他“太疯狂了”，“他的酒量很大，有些时候让人目瞪口呆，比如几瓶啤酒倒在一个大茶缸里，一口气就喝下去。”
“其实从个人层面，我不喜欢他。”许艺华说，主要是因为许艺舟自大、自以为是的性格。这种性格的养成或许跟他的早年经历有关。高中毕业后，许艺舟在1990年前后独自外出闯荡，从一天跑四五个夜场唱歌，一场赚30块钱做起，最终成为贵州人熟悉的名人。
“他觉得，他那么辛苦那么拼命干出来这份事业，别人不能对他指指点点。”许艺华说，“也因为这样，现在在流行的短视频平台上，他不愿做直播。他看不惯‘打赏’这种做法，觉得不如创作几首歌，收入多少他不管，他就是想要这个名。”
许艺华每天浏览新闻，寻找有关两位兄弟的消息。有一件事让他稍放下心，并持乐观态度。他说，许艺舟和许义杰都没钱——他觉得涉黑团伙不会是这种状况。
中国裁判文书网的公开案例显示，自2017年以来，许义杰有4起纠纷，均与“借钱”有关。他借过“高利贷”，年利率高达24%；也曾透支信用卡买车，还不上利息和违约金。曾跟他有合同纠纷的思南县一建材商户告诉界面新闻，不久前，许义杰还联系到他，请他帮忙申请消除自己的失信记录。
“我们三兄弟有200多万元的贷款。”许艺华说，大哥许艺舟新买了一辆价值二三十万元的林肯轿车，自己不好意思贷款，让弟弟许义杰帮忙贷了20万元。他自己也多次帮大哥垫付月供。
许艺华觉得，这话说出去，别人怕很难相信。“但他就是这样，到现在也没钱。说白了，他一直想要的，追随的，就是那个‘名’。”就是自20年前开始，在铜仁市乃至贵州省声名鹊起的“野马”的名。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沈立、舒军、张鑫、王鹏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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