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文选题课 清华大学写作与沟通教学中心供图
自由讨论 清华大学写作与沟通教学中心供图
面批 清华大学写作与沟通教学中心供图
“总是在不经意间被学生的成长打动。”这是清华大学写作与沟通教学中心主任梅赐琪在写作课中的感受。
“有一次,我去看学生的结课交流。有一名学生研究老鼠的文化形象。他说,传统认知中老鼠是四害之一,但是在卡通片中它们几乎都是正面形象。这是为什么?我当时就想,这是一个好问题!”
“还有一名学生研究上世纪90年代相亲热对当时女性婚恋观的影响。‘00后’的大一新生会对这样的社会现象产生好奇,一定是阅读和思考训练的结果。”
听完课的梅赐琪当时就激动地给清华大学副校长、“写作与沟通”课程负责人彭刚发了条信息,“我真的听到了您说的‘春天竹子拔节的声音’”。彭刚回复说:“这门课开始长成了我们想要的样子。”
2018年5月,清华大学校长邱勇宣布面向2018级新生开设“写作与沟通”课程(以下简称写作课),同年成立了清华大学写作与沟通教学中心(以下简称写作中心)。经过3年建设,2021年清华首次实现了该课程面向大一本科新生的高质量全覆盖。
“是什么”与“不是什么”
“清华写作课教的是文学创作,还是论文写作?”这大概是清华写作中心成立以来被问到最多的问题之一。早在2018年开课之初,就有媒体推测清华此举是否意味着要恢复语文课。带着这份好奇,《中国科学报》记者近日来到清华明理楼,这里是写作中心去年入驻的办公区域。
“在回答清华写作课‘是什么’之前,要先回答它‘不是什么’。”梅赐琪告诉《中国科学报》,清华写作课不是语文课,不是学术论文写作课,写作中心也不是“写不好就来改一下”的“修车铺”。
梅赐琪曾经留美7年,他眼中部分美国高校的写作中心逐渐蜕变成了“修车铺”。“‘不会写,去找写作中心’成为专业课教师的一句口头禅,你在写作中心门口看到的全是愁苦的表情。学生论文写不好,就会被‘赶’去写作中心,有专职教师帮助他们修改文法、规范论文。但这样‘治标不治本’的做法,显然不是我们开课的目的。”
2018年启动写作课时,时任清华教务处处长彭刚就将课程的写作内容定位为说理文,即先产生一个问题或者观点,接着寻找相关的素材,然后有效、有条理地论证,并把可能面临的各种质疑和反驳都考虑在内,最后把要表达的内容有说服力、清晰、优雅地呈现给不同的对象。
他将写作课的首要目标定位为思维训练,要让学生在大一窗口期“开眼”看到知识世界的不同面相,并期待在学生的成长过程中“听见春天竹子拔节的声音”。
“无论是哪种写作,讲不清楚、写不清楚,都是因为想不清楚。”梅赐琪说,“写作本身是最严格的思维训练。”
曾经有一名学生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这名学生的初稿口气很像“老专家”,提出了“未来中国在数据治理上的应对方略”,用的是“要抓好顶层设计”“明确责任目标”“做好贯彻落实”等表述。
“这是典型的小孩学大人说话的状态。”梅赐琪不禁思索,“从文从字顺来看,文章没有问题,甚至连错误都谈不上,但这样的写作是我们想要的吗?”
“一个人对一个问题有没有深度的思考,关键是要看他是否看到了矛盾和冲突。看不到矛盾,他就没有办法产生深度的思想。”梅赐琪说,“文字是写作课的产出,但是思维训练才是写作课的关键。”
让新生“开眼”
走进清华写作课,是从打开一本白紫色相间的选课手册开始的。
手册展示了2022年春季学期写作课开设的全部课堂主题内容。学生可从33位教师开设的、包含43个主题的104堂写作课中选择自己感兴趣的课。16人的小班教学,保证了课堂内外师生、生生的充分互动。学生在课程中要完成一篇3000字的短文和一篇5000字的长文写作。
第一眼吸引记者的是与传统课堂迥然不同的主题设计。它们面向学生兴趣,紧贴时代主题。比如,“想象转基因”“哈利·波特”“侠与骑士”“中国制造”“古代生活”等。每学期新开设的主题还专门打上了星号标记,便于学生索引。
清华在第24次教育工作讨论会上确立了“价值塑造、能力培养、知识传授三位一体”的教育理念和人才培养模式。其中,价值塑造排在首位,也是清华写作课在选择主题时最看重的目标。
“写作课围绕主题开课,目标肯定不是要对主题知识内容进行大而全的传授,有些主题甚至可以对应一个专业。其目的是要让学生在‘无专业门槛,有学理深度’的通识内容中‘开眼’。”梅赐琪补充道,主题写作课不是概论课,而是希望学生在有深度的知识探索中尝试触碰贯穿学科之间的“底层逻辑”。
面对自己不够了解的主题,新生有畏难情绪,有新生感到“写短文的时候好崩溃啊”。因此,在追求学理深度的同时,降低专业门槛,一直是写作中心全体教师努力的方向。
清华中国古代文学专业博士出身的写作中心教师李成晴特意把讲授的主题定为“唐宋”而不是“唐宋文学”,“担心自己会不自觉地把博士阶段的学术标准带入其中,定名‘唐宋’可以接纳更多元的研究视角和研究内容”。
在美国堪萨斯大学获得药学博士学位的写作中心教师米真,巧妙地把“药物”主题写作课的课程大纲做成了药品说明书,详细地列出了课程的“成份”“不良反应”和“禁忌”来说明课程的内容、难度和注意事项,让学生初入课堂就能“身临其境”。在主题材料的选择上,米真强调,“这个课显然不能让学生读很多药学‘大部头’,而是要循序渐进地让学生感受这门学科的丰富性和逻辑性。”
前有高中的议论文、散文写作训练,后要进入正式的学术写作。写作课开在大一,有其独特的衔接意义。
在李成晴看来,这意味着首先要辨体。“该写诗的时候就用诗的文体,该记事的时候就用叙事的文体,该研究时就用研究的文体。”李成晴表示,说理文写作具有研究性、分析性、思辨性,重点在于把观点讲清楚,而非辞藻华美。著名物理学家杨振宁先生就曾用清朝书法家、篆刻家邓石如的名句来评价科学家狄拉克的文章“秋水文章不染尘”,说的就是句子表达要清晰、准确。
而米真则认为唤醒学生的读者意识很重要。“要让学生意识到文章写给谁看,而不是自说自话。”米真用一个“你说我画”的环节,让学生发现信息传递的过程也是信息不断丢失的过程,从而让他们直观地感受到读者视角的重要性。
让大一学生直接做出学术创新成果显然不现实,也不是写作课的目标。但通识性说理文写作可以很好地为下一阶段学术研究做准备。或者说,它是一种“前学术训练”。
清华自动化专业本科生余孟繁对学习查文献记忆犹新。“最开始我连写什么都不太清楚,在‘古代生活’主题的授课教师严程的引导下,我知道从哪些角度、渠道去寻找有用的材料,比如简读相关书籍和从论文引用中顺藤摸瓜等。”
有一名学生在米真的课后,修改长文至早上4点多。“我一瞬间就明白了医学院的学姐做实验到第二天还不知疲倦的原因。这种研究兴趣一旦起来了,就要抓住不放。一旦抓紧了,就会沉入其中。”这名学生反馈。
“为什么是写作与沟通课?”
2021年春,清华公布了2020年秋季本科教学评估结果和通识课程第三方质量评估结果。写作课全部34位授课教师中,有8位名列全校本科同类课程教学评估前5%。在通识课程第三方质量评估中,全部写作课均被评价为“教学高能课”,还有一部分被评价为“教学高能+学生高投入课”。
不久,写作中心收到一封管理部门转来的同事来信,这位同事非常好奇,“这类课程两项评估都高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写作中心向这位同事回复了三点原因:课程目标明确、教学全程课内外高频反馈、教师投入巨大。
后来,经双方同意,他们以“为什么是写作与沟通课”为题,在写作中心微信公众号上呈现了这次信件交流的整个过程。
如果说主题式教学给学生“开眼”,那么小班制、全过程深入浸润则很好地保证了课程的学习效果。
课上,在清华三教、六教和法律图书馆等经过改造的小班教室里,16名学生推着可移动的桌椅,拼成了一个个讨论组。辩论、小组讨论等激发学生思想交流的环节几乎是每门写作课的“必选动作”。
“李老师安排了很多学生讨论,引导我们在讨论中提问题,并试着互相回答。”清华集成电路学院本科生杨启泽选了“北京”主题,授课的是写作中心专职教师李轶男。通过这样的答问讨论,学生在朋辈间“左右互搏”中获得了更多元、更丰富的思考视角。
写作题目由学生在课程主题下自由探索。在米真的课堂,有学生写药物与教育,也有学生探讨药物与美学。这对教师提出了很高的要求,也鼓励了米真在学生涉猎的新文献里、在写作中心每学期组织的备课会上、在学生的相互讨论中不断学习。
在做长文选题时,米真会将学生的选题海报围着教室贴一圈,学生们一边走动着看选题,一边互相评价。“他人提出问题时,你要不断地去论证选题的可行性;你在听他人选题时,也会不断和自己的选题做对比,从中获得修改的灵感。”米真说。
学生写完一篇文章,教师的“主导”优势才明显地发挥出来。李成晴会用A3纸把学生的文章打印出来,用不同颜色的笔对不同类型的问题一一标识、进行“直面字纸”的修改。“我们先做出这样的‘花脸’稿,再与学生进行一对一的面批。”
与此同步,朋辈间的评议也在进行中。教师把学生的名字隐去,交由另一个班的学生对文章进行评议,体现朋辈交流与激励的价值。
经过教师、朋辈、自身三重审视后,学生有两周时间修改并形成终稿。这样高频的反馈过程,在短文和长文中会各进行一遍。
“从游”之乐
记者来访当天,一间间独立的研讨间内,教师们正在与学生进行一对一的“面批”。每名学生至少30分钟。
写作中心入口处,写作课专职教师队伍的照片墙引人驻足,而另一侧一张密密匝匝的面批排班表同样让人惊叹。已过饭点许久,还有教师刚结束面批,出来吃午餐。接下来要面批的学生已提前在休息区等候。
师生一对一的如切如磋,在如今的我国高校实属少见,而这也正是清华写作课被学生推崇的原因之一。当然,这也意味着巨大的付出。
“写作课课上与背后的工作量的比例大概是1:5.5。也就是说,课上1小时,课后5.5小时。”梅赐琪说,光是面批一项,教师每学期就要投入192个小时的工作量,而面批的同时写作课还要照旧进行。
写作中心的教师平均年龄是32.8岁。入职的教师可谓“过五关斩六将”,1:40的通过率,“应该是历来清华教师招聘对教学能力考查最严格的一次”。
除了专职教师,还有数十名校内优秀教师自愿兼职加入写作课的教学。专职教师每人带8个课堂,加上院系教师的支持。2020—2021学年,课堂总数达到233个,保证了“高质量、全覆盖”目标的达成。
认真对待的背后,也有清华学生向来“不好对付”的原因。尤其是在自由讨论环节,曾经有名学生在每节课都会主动挑战授课教师。这位授课教师是一名年轻的女教师,虽然在课上认真地回应、引导学生的挑战,但在课后经常感到压力巨大。没想到的是,学期结束后,这名学生给她写了一封“表扬信”:“谢谢您的耐心和包容。鬼知道您的那些笑脸的背后有多少努力,又放下了多少情绪。”
李成晴很喜欢清华老校长梅贻琦用“大鱼前导,小鱼从游”形容师生关系。他会在雪天约上学生去观摩清华校内的西南联大纪念碑。在那里,他跟学生探讨西南联大校门上的“南”字为什么少了一横。秋天他会和学生一起捡拾落叶,现场进行“文字写生”。
杨启泽在课程结束时收到李轶男的一封“课程反馈信”,这让他非常感动。“因为这门课与老师建立了很深的感情,课程结束之际,她还在帮你分析尚未解决的问题、肯定你在学期中的进步,怎么能让人不动容?”杨启泽说。
可复制否?
不久前,清华发布的《清华大学2030高层次人才培养方案》提到,要打好本科生全面成长的人生基础。该提法与清华第24次教育工作讨论会提出的“建立以通识教育为基础、通专融合的本科教育体系”的改革目标一脉相承。
如今,全国范围内开设写作课的高校越来越多,3年来已有77所高校陆续通过来访或参与写作课研讨会等方式了解、调研清华写作课。
开课3年,他们也有自己的担心——“如何与其他课程形成合力?”“写作课的模式能否复制?”“写作中心教师的高投入能否长期保持?”
好的课程要找到底层逻辑,一直是梅赐琪所强调的。
“写作课在学生心中埋下了一颗强调逻辑思维、创新思维、读者思维的种子,但是一门课包打天下,显然不现实。”梅赐琪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写作课种下的种子可能随着时间推移慢慢消磨,需要在其他课程中延续这颗种子的成长。
有人认为,清华写作课的模式难以复制。
在梅赐琪看来,师生高频高强度、有载体的互动、流程化的课程管理是可以也应该被运用到其他高校的写作课、通识课,甚至专业课中的。“教学是一个慢工出细活的过程,资源投入是前提,但是更要在过程中给予学习者足够的耐心,尊重思维成长发展的规律。从后者来看,写作课是有复制价值的。”
比如,一些高校设立了教师办公室开放时间,但是,真到了办公室,好多学生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学生不是不愿意说,而是不知道从何说起。像写作课这样有明确载体的互动,可以帮助师生建立有效的对话。”他说。
有人担心课程太硬,学生会有抵触导致评价过低。但其实,“课程不怕硬,怕的是流程不明确”。清华开学典礼上,作为教师代表发言的梅赐琪就告诉学生,这可能是一门和微积分一样难的课程。“课程有明确的流程,而且教师始终帮助学生朝着期望努力,学生才会有获得感。”他说。
谈到写作课专职教师,梅赐琪重点提到了教师的教学学术成长。
他告诉《中国科学报》,写作中心从三个方面鼓励教师开展教学学术研究:教育教学研究、写作研究和通识主题的研究。“教学实践之外,我们还期望教师能不断地在前沿上更新自己对于写作、教学和主题内容的把握和理解。”
“一名优秀教师最重要的特质之一,是能让学生产生‘从游’的向往。我们希望,教师所呈现出来的思维活力和思想价值,能够让学生看到‘自己想成为的样子’。”采访结束前,梅赐琪如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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