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子弟上大学》,[美]安东尼·亚伯拉罕·杰克著,田雷、孙竞超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1年8月出版,定价:62元
近两年在国内,“小镇做题家”“985废物”等词汇在网络热传,成为一些高校学生自嘲的标签。这些学生往往出身小城镇,他们埋头苦读、擅长应试,因此考入顶级高校,但又自觉缺乏一定的视野和资源,也因此在学业和工作上受到一定阻碍。
在美国,也有类似的群体,他们通常被称为家庭里的“第一代大学生”。他们成长于贫困的家庭、混乱的社区,凭借天赋与努力考入精英大学。但进入大学后,他们中的很多人发现自己很难融入这里的环境,他们在与同学和教授的交往中感到困窘和局促,也不知道怎样利用学校里的资源。
“在一个属于有钱人的校园,做一名穷学生,这意味着什么?”这是哈佛大学教育研究院助理教授安东尼·亚伯拉罕·杰克关注的问题。他用三年时间在美国一所著名大学(书中称为“英杰大学”)展开田野调查,面对面访问了上百位本科生,积累了几百小时的访谈资料。他发现,在寒门子弟占少数的美国精英大学,政策和环境正把穷学生一步步推向边缘,阶级和文化的差异驱动着不平等的再生产。
这些访谈故事和思考构成了《寒门子弟上大学》一书。在书中,杰克将寒门子弟群体分为寒门幸运儿和双重贫困生两类,前者幸运地通过奖学金项目进入精英私立高中,提前领略了富有阶层的生活,掌握了与同学和教授的相处之道;而后者从凋敝的社区、破败的高中直接升入精英大学,他们既有经济上的穷,又有文化上的困。而一旦涉及经济问题,比如春假期间学校食堂关闭时,这两类学生又回到同一困境之中。
在《寒门子弟上大学》译者、华东师范大学法学院教授田雷看来,在中国,这个问题更多地体现在文化的困上。
“精英大学里的各种‘玩法’,对于有些学生来说平淡无奇,不过是‘顺义妈妈’或者海淀家庭教养孩子的日常,故而他们能从容不迫、如鱼得水,与各类资源分配者谈笑风生。但对于另一些学生而言,可能就是‘我来了,我震撼了,我退缩了,我废物了’。”田雷在该书“译后记”中写道,“作为大学老师,我们要关注学生群体中的文化资本不平等问题。”他希望,这本书的出版有助于关于“小镇做题家”的讨论再纵深些、再宽广些。
《中国科学报》:在《寒门子弟上大学》之前,您已经翻译了另外两本关于美国教育的书《我们的孩子》和《娇惯的心灵》。作为一位法学学者,您为什么对教育议题感兴趣?
田雷:在当前的中国社会,谁又能对教育问题不感兴趣呢?我的研究领域是法学,但同时我也是一个大学老师、为人父母,关注教育是自然而然的。我希望通过自己的翻译,为关于教育的公共讨论提供一些不同的视角和素材。
作为一个法学学者,我理解美国是从研究它的宪法开始的。可是现在,人们常说越来越看不懂美国社会,其实就是因为缺少对美国社会图景的了解,而教育就是其中戏剧张力最强的一个舞台。翻译这三本书,也让我从“教育”这个领域重新发现了美国当前的社会图景,一方面更深刻地理解美国社会,另一方面也有助于我们从中受到启发,更好地理解我们自己。
《中国科学报》:1998年,您从家乡江苏沛县考入南京大学。那时候,您有感受到冲击吗?
田雷:如果那时有“小镇做题家”这个词,我就是。从家乡的县中到省城大学,当然会有一些不适应的地方,发现身边很多同学都比自己优秀,但我属于比较迟钝那种,或者说当时大家都不懂什么是焦虑。我是“小镇做题家”,但这个词当时并不自动等同于“985废物”,我们那代人都是这样,我们更像朴树当时唱的New Boy。我想是因为那时候从学校到社会,都没有对大学生提出更高的要求,能考上一所重点大学已经很好了。这跟现在的状况有很大不同。
《中国科学报》:与现在的状况有什么不同?
田雷:从“小镇做题家”“985废物”的流行就可以看到,大学生越来越焦虑,而平民子弟受到的文化冲击越来越强了。
一个原因可能是我们太着急了。大学生从刚入校开始,就要面临各种考核和选拔,对于很多寒门子弟来说,当你开始懂得大学生活是怎么回事时,也许就为时已晚了。我观察,现在的大学有明显的“先发优势”,从大一开始很快能适应大学生活的学生,通常能把优势保持到最后。
另一个现象是“胜者通吃”。你会发现,拿奖学金、得到各种资源和机会的基本上是同一批学生——极少数被拔出的尖。为什么有些学生用生命去“卷”?因为不“卷”就没有机会,现在都要用绩点的小数点后两位来分高下。“小镇做题家”不是不努力,而是他们的努力难以被发现或不再被承认。
《中国科学报》:《寒门子弟上大学》这本书里写到的美国贫困学生的处境,与国内学生有何类似的地方?
田雷:我觉得文化上的困是比较接近的。如果一个学生在原生环境里没有接触过大学里与师长、同学交流的方式,他到了大学可能就会不适应,会产生文化上的冲击或者说震撼。
《寒门子弟上大学》里写到,很多寒门子弟不知道“办公室时间”(教师专门预留出与学生交流的时间)为何物。我所在的学院也有制度,本科生进校后,会分配一个学业导师,但很少有学生会与导师联系交流。
书里写,双重贫困生不知道怎么与老师打交道,甚至认为自己找老师是在打扰老师、耽误老师的时间,而富家子弟和寒门幸运儿则会把这当作自己的正当权利。国内也有类似的情况。我希望学生知道,不要觉得找老师交流是占用老师的时间,了解你们是谁、在想什么,对老师来说也很重要。
《中国科学报》:两者又有何不同?
田雷:我觉得经济上的穷不太一样。书里写到,美国孩子考上常青藤大学,有时候父母甚至不让去上,觉得去了就是抛弃他们。这一点中国人很难理解。对于绝大多数中国父母来说,孩子考上好大学,是要举全家之力支持的,甚至亲戚朋友都会支持。
在中国,高校对贫困学生的支持也是很多的。书里写到春假时,学校食堂会关闭,穷学生没饭吃、饿肚子,我想这种情况在我们这里是不太可能出现的。最近,美国有好几本书在探讨美国大学生的学业贷款还款问题,他们在毕业后相当长时间里要去还这笔钱,可见是很大的经济负担。
当然,我们作为教师,未必能设身处地站在学生的角度去想,也许很多孩子的困窘只是没有表现出来。在书里,杰克写的一段话让我很感动。他说,富有的同学会说,去吃龙虾吧,才30美元一盘。当穷人家的孩子捉襟见肘没法去时,他常常需要找个理由为自己解释。“为什么穷孩子需要解释,而富孩子从不需要解释?”我们需要像杰克一样,去追问这背后的原因和它产生的影响。
《中国科学报》:书里写到高校也会采取一些措施改善贫富差距带来的影响,比如发放“奖学金+”券使贫困学生也能参与校园的文化和艺术活动,但发放过程却在不断强化贫富、种族等标签。在您看来,这反映出什么问题?对于高等教育研究者和管理者,又有什么启发?
田雷:我们对寒门学子的帮扶要做得更细致、更人性化一点。行政体系的运转有它自己的逻辑,有时会倾向于敲锣打鼓。但如果我们学生的心态也像杰克所描写的那样,认为穷是一种可耻的现象。那么,我们就要警惕在帮扶他的同时,别再给他贴上一个身份的标签。
同时,我们需要关注一个特别容易被忽视的群体,那就是贫困且成绩表现不好的学生。在“绩点为王”“胜者通吃”的环境下,他们可能会遭遇双重打击。但他们就是失败者吗?我们需要在文化意义上对他们有一种承认或者说信任,给他们一些机会。
我之前翻译《我们的孩子》,作者帕特南就讲到,美国历史上也有个人主义和集体意识比较平衡的时代。书名《我们的孩子》就是指,“二战”后的五六十年代,当美国父母谈到“我们的孩子”时,不是指自己家的孩子,而是指社区里所有的孩子。社会上存在着一种共同的东西,而现在,这种共同消失了。
在中国,我们还有一些共同的东西在。如果班级里有家庭遭遇变故的学生,老师和同学都会觉得自己在道义上有义务去帮助他。但现在,在不断竞争和拔尖的环境下,同学变成了竞争者。我们不应该去摧毁这种共同的东西。
《中国科学报》:在您看来,安东尼·杰克的研究有着怎样的意义?对我们有何借鉴?
田雷:要理解不平等的多样性。不平等是我们这个时代面临的重要问题,也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我们需要去了解,一个大学生在走入大学之前,哪些方面的人生经历,可以作为社会学意义上的指标,用来判断他在大学的表现是会更好还是更差。杰克抓住了一个变量,就是有没有上过私立的寄宿制精英中学。
美国学者在这方面的研究使用的方法通常是简化的。如果去看这两年美国学者的研究,你会发现遍地都是马克思主义者,基本都在讲精英是怎样通过教育来实现不平等的再生产的。我觉得中国的研究应该更立体、更丰富。
《我的二本学生》作者黄灯评价说:“这是一部贴着写,却能飞起来的书。”我想我们确实需要更加贴着地面去研究中国大学生到底存在着哪些维度的不平等,其中哪些维度只是个体之间的合理差异、哪些又是我们需要警惕的。
当我们面对一个班上的学生时,他们都是一个个具体的人,而不是一个个学号。近两年,美国学者在这方面的研究特别多,中国学者也有优秀的作品问世。相较而言,美国学者的写作更洒脱,能给我们很多启发,但中国的问题归根结底还得靠中国学者去观察、去理解、去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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