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忠勤在中国科学院天山冰川观测试验站(以下简称“天山站”)工作了近三十年。
目前,他是天山站的学术站长、研究员。每逢进行春夏秋三季野外观测,他都早早地从兰州来到站上。4月25日至30日,是站里进行春季野外观测的日子,他20日之前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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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上山的时候,他常常穿一件蓝色轻薄羽绒服,跻着一双黑色的手工布鞋。
科考出发的前一天,站里组织了一次讨论会。会议结束后,记者和他简单交谈了几句。当说到冰川消融,他摇了摇头说,“(现在)没有好的办法”,略显无奈和悲观。
“国内的冰川,加速消融的趋势是很明显的。”在科考结束后的专访中,李忠勤说,全球的冰川都在加速消融。
李忠勤1987年考入中科院兰州冰川冻土研究所,开启了他对冰川学的研究,先后成为天山站站长和阿尔泰山冰川积雪与环境观测研究站站长,他还担任多个高校的特聘教授。几十年来,他跑遍了国内大部分冰川,也曾多次前往南极和北极进行野外考察。
这些年,他亲眼目睹天山1号冰川及其他冰川的消融。“冰川消融,是全球性问题。”李忠勤坦言,抑制气候变暖,是对冰川最好的保护。
全球冰川加速消融
澎湃新闻:现在国内乃至全球的冰川消融情况如何?
李忠勤:国内的冰川,加速消融的趋势是很明显的,在世界范围内,中国的冰川跟大趋势一样,全球冰川的消融,甚至还略快于天山1号冰川,这是一个全球范围内的现象,是全球性问题。大家越来越深刻地认识到,冰川在加速消融,也希望通过一些措施,对冰川进行保护,减缓消融的速度。
澎湃新闻:冰川消融的原因有哪些?
李忠勤:天山1号冰川属于山地冰川,根据我们的研究,山地冰川加速消融的原因有三方面:第一是气候变暖,这是最直接的。第二,气候变暖造成冰川整体的温度升高,冰川对气温变化的敏感性增强,这样冰川就更容易消融,更难抵御气候变暖。第三是冰川表面的反照率降低,这其中有自然因素和人为因素。
自然因素方面,冰川的消融区面积增加,冰川消融后产生的杂质富集都会使冰川表面的反照率降低,吸收更多的热量;人为的因素,比如,冰川周围的工程建设,生态环境被破坏,更多的土壤裸露出来,被风吹到冰川上,也会造成反照率降低。还有一些厂矿带来的污染物,随着大气飘落到冰川上,修路、过度放牧等都可能造成冰川加速消融。
澎湃新闻:天山1号冰川周围是否有污染?
李忠勤:天山1号冰川是乌鲁木齐市的水源地,政府也比较重视。之前在后峡工业区有很多厂子,发电厂、钢铁厂等等,这个建得比较早了,1958年建的,现在厂子都已经搬迁了。政府设立了水源保护区,进一步加强对水源地的保护,对生态环境治理,现在已经很有效果。
澎湃新闻:您曾多次去南北极科考,极地的冰川也在消融吗?
李忠勤:一样的,全球气候变暖,南极北极的温度也在升高,但消融得表现形式有差异,南极地是冰盖末端的崩塌消融。当温度升高,南极的冰盖流速增加,崩塌加剧,但没有北极那么明显,北极地区格陵兰岛冰盖和周边的山地冰川变化最剧烈。
冰川就像老朋友
澎湃新闻:以前从事冰川研究的人更少,当时怎么确定这个方向的?
李忠勤:我本科学物理的,后来考上了中科院兰州冰川冻土研究所的研究生,1987年之后,就开始从事这个行业,从硕士到博士,一直到现在。最早是跟着我的老师谢自楚、姚檀栋跑青藏高原、唐古拉山脉、念青唐古拉山脉、喜马拉雅山脉、西昆仑山,第一次出野外,就跑了四五个月,后来在天山站工作后又去了天山、阿尔泰山、昆仑山、帕米尔高原和甘肃的祁连山等等。
冰川这个学科包罗万象,当冰川温度很低的时候,表现出一种刚性的特质,一块冰非常锋利,当温度升高,它又会发生形变,变得具有塑性体特征,因为这些特质,冰川研究起来具有复杂性。我们用流体力学的办法,来表述冰川的流动和变化,也用微观物理学的方法来表征冰川的晶体特征。同时,冰川学还涉及化学知识,用以恢复冰川中所记录的气候环境信息;大尺度的冰川变化研究还涉及到遥感监测技术。因此,研究冰川需要利用了数学、物理和化学等多学科知识。我本人比较喜欢出野外,喜欢和大自然打交道,很喜欢冰川学这个学科。
澎湃新闻:研究冰川会很苦,相对专业也较冷门,如何保持热情?
李忠勤:因为有兴趣。我还是学生的时候,因为觉得出野外太累,发誓第二年再也不来了,想换个专业,到了第二年春天,就又开始想去了(笑)。
现在到了冰川上,就像见到老朋友一样,有时候城市喧嚣时间久了,到了大自然里,心里头也是一个净化。
澎湃新闻:这些年出野外研究,有什么印象深刻的事吗?
李忠勤:1989年,我参加中国和德国的联合考察,这是我第一次进行长距离考察,在西藏时,我就发生了严重的高原反应。一开始没经验,到了站上就和大家打篮球,做一些体力活,结果到了晚上,体力就不行了,反应很强烈,几乎在床上躺了一个礼拜,后面就基本上适应了这个高原环境。
还有一次,在西昆仑山古里亚冰帽,我跟着姚檀栋老师一起打冰芯钻,返程的时候天黑迷路。老师骑了个雪地摩托,我们就坐在后面的边斗里,在冰川上转,后来雪地摩托没油了,我们就徒步在冰天雪地走了一整夜。有个国外的老师比较有经验,他拿手电筒往天上照,远远地看到一个光柱子,我们就照着这个光柱子走,找到了回去的路。走到第二天才返回到营地,经历这次生死考验,我对从事冰川学研究这个职业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
澎湃新闻:出野外遇到过哪些危险?
李忠勤:有些冰川有很多冰裂隙,也曾有队员掉下去,好在当时绑了安全带,才没有酿成事故。天山1号冰川还好,没有很多冰裂隙。第一次去天山托木尔峰冰川6000多米的时候,绑着安全绳上去,还是比较小心的。有危险,但首先科学地去做,用科学的态度和方法,可以规避很多风险。后来我带学生出野外,安全问题都还是第一位的。
我第一次去珠穆朗玛峰时,因为比较年轻,体力也好,感觉没有问题,路上被一些好的景色和植物吸引,多花了一些时间逗留,大队人马都已经走了,我还在后面,后来就发现迷路了。直到我发现大部队已经在湖的另外一边了,离得很远,撵也撵不上,当时又饿又渴。我把身上取的一些雪样当水,全喝光了,最后深夜才赶上大部队。
第13次去南极考察,我参加了中国首次内陆冰盖考察,之前对南极的考察都是在南极边缘,这次是进入南极内陆考察,当时我们8个人,打了2支50米的冰芯,挖了70多个雪坑,非常辛苦,也取得了第一批系统的南极内陆样品资料。
论文不光写在书里,更要写在大地上
澎湃新闻:现在的科考条件和以前相比,有哪些不同之处?
李忠勤:跟几十年相比,现在条件好多了。天山站的位置,离冰川是相对近一些的,听说刚建站的时候,坐大卡车也要开一整天,才能到现在站上这个位置,那时候路也不好,车速也很慢,在高山站搭建帐篷,上1号冰川考察,考察回来住帐篷里。现在交通发达了,开车两个小时就能上去。但总归,搞冰川还是要去野外实地考察的。
1号冰川是个试验冰川,各种条件是非常好的,如果我们到其他地区的冰川,带着学生和职工,有的冰川面积都有300多平方公里,一走就是几天,到了后也是要搭上帐篷。以前和现在,观测的内容可能差不多,但技术手段已经上去了,有一些靠人工的地方,现在靠无人机、卫星遥感。
澎湃新闻:您在站上那么多年,天山站对您来说,意味着什么?
李忠勤:每年的春季、夏季和秋季的观测,基本就有两三个月了,这几次观测我都会来站上,在站上的时间,我是比较快乐的,是一段比较纯粹的时间。把这一年里,科研中“烧脑”的部分留到这里,没人打搅,也让自己沉淀一段时间,跟上国际研究的步伐,充电必不可少。这次,我4月20号刚从这里回去,25号就又回来了,明天回去呆几天,5月10号又来了,月底我还在这里。
澎湃新闻:您之前说过搞冰川要有“科学家精神”,指的是什么?
李忠勤:探索真相,探索冰川变化的归因,要做得了冷板凳,沉下心来,追求冰川的机理,探索冰川的奥秘。另一方面,也要以更加开放、包容的心态向国外学习先进的经验技术,和国际接轨。要把吃苦转化为一种乐趣,做好思想准备,热爱上这个行业。
澎湃新闻:如何留住人才,让学生对冰川产生兴趣?
李忠勤:我在不同学校招收研究生,目前大概有100多个,从事这个专业的大概有30多个。人才短缺的情况,一是这处于西部地区,留不住人才,我们也在想办法,拿不出更好的条件,可以用事业留人,用感情留人,表现非常好的,把他放在重要的岗位上,让他实现自我价值,还是有吸引力的。留下来一两个学术带头人,他就有办法把其他人留下来。我们天山冰川站这个团队,相对来讲还是比较稳定的。
澎湃新闻:研究冰川这些年,是否有一些困境?
李忠勤:科学本身在不断发展,(遇到问题)我们总能找到一些办法,或者尝试一些办法。也有些困难,比如,怎么把我们的科研成果,运用于实践,怎样服务于社会和公众?论文不光是写在书本里,更要写在大地上。
(原标题:逐冰而上⑩|专访李忠勤:把冰川研究写在大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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