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8月,在连续创作出《山海情》《乔家的儿女》两部热门现实题材作品后,作家、编剧未夕又将创作热情投入到了路遥小说《人生》的改编上。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的背景下,农村青年高加林不甘于局限在陕北土地的一角,努力通过自身的奋斗,去往更大的世界。《人生》是路遥的第一本小说,却也成为了那个时期很多人的“青春之歌”,包括未夕。
学生时代,未夕的语文老师把《人生》作为课余读物推荐给了大家,尽管这个故事的背景距离自己有一定的时空间隔,但故事的内核却给未夕一种超越时间的力量,让她在所处的时代,依然可以与书中人共鸣。
【资料图】
1984年,《人生》第一次被改编成电影,未夕观看后很喜欢,对电影中的台词熟悉得几乎可以倒背如流。
也因此,在接到创作邀约时,她既兴奋又担心,“其一是我很喜欢,但也会觉得这个任务还是挺艰巨的。这个作品有成功的改编前作,但是没有被改编过很多次,那么再去改编,就必须做出新鲜的东西,同时不违背原著的初衷。”未夕告诉刺猬公社(ID:ciweigongshe)。
《人生》小说仅有13万字左右,再加上过往影视化的呈现,观众对其中的内容已经了解得滚瓜烂熟。
主人公高加林通过关系来到县城工作,内心抱负得到满足,最终却因为被揭发而回到农村,继续教书事业。然而心比天高的高加林就这样接受现实了吗?
电影播出后,悬念永久地留在了大家的心中。未夕记得当时的观众都很想知道高加林后来的命运,一位农民企业家甚至要进行投资续写高加林的故事。
这也成了她改编的灵感来源,“这就是一个特殊的人物搭配经典背景的类型叙事,在时代的发展对一个人命运的影响下,我们还是想为高加林这样的真实而普通的人,提供一种善意而较为合理的猜想。”
经典文学受众基础大、传播度广,对于影视化改编而言,尊重原著几乎是最好的选择。但《人生》已有经典的影视前作,坚持改编只能拓展故事、增添细节,让观众既能获得回味经典的乐趣,又能从这部剧中得到新的思考和价值。
未夕在改编之初充满担忧,仅仅是人物设定、落脚点、以及整体的故事梗概,就打磨了很长一段时间,而在此过程中,团队则用行动解除了她的焦虑。
总制片人魏巍写了一万字的人物传记给未夕,从业这么多年,她第一次见到总制片人写这么多内容;导演阎建钢加入剧组后,结合自身的农村、部队经历,继续完善剧本。团队的合力最终构成了焕然一新的《人生之路》,也创造了近一年来央一剧播的最高收视纪录。
未夕在《人生之路》的剧本创作上耗时两年,大幅改编的压力下,她再次将自己的思考,注入到笔下的人物中。
而拓展的每一个故事,只有一个目的——在原著的基础上,带来更多的共鸣、思考与启发。
在未夕看来,现实题材的创作,既要有现实的力度,又不能过于追求戏剧冲突而脱离生活的真实,“现实题材的剧集,应该是现实的、好看的、具备启发意义的,甚至是要让观众期待的。”
这是当下现实题材的挑战,也是火热之处。
大幅改编下的变与不变
《人生之路》中,多了很多小说里并未出现的角色。
比如和主角一同在上海打拼的外地人小勇、上海弄堂中的普通市民,甚至是路边的修鞋匠,他们都没有人物蓝本。但创作难度并不大,未夕可以通过翻阅上海发展的资料,找到这些小人物的身影。
人物塑造最大的难点,不是男主角高加林,而是男二号高双星。
在剧中,高双星意外顶替高加林的高考名额,来到上海开拓眼界,结婚成家,并获得了一份体面的工作,却没有意识到背后的代价。而在小说中,高双星并不存在。要塑造一个凭空产生的人物,符合原著的基调,并制造冲突,一度让未夕头疼。
高加林的人物线,主要是在小说基础上做出延展。虽然在高考中被顶替,没能去往更大的世界,但留在农村的他并没有一蹶不振,而是拼命抓住命运给的一切机会,只为一个走出乡村、实现文学理想的可能。
农村知识青年不屈服于命运的设定基本不变,这是在剧本改编前,团队就达成的共识,只有这样,才能维持住小说的奋斗基调。
高双星的出现,则是构成了一种“镜像”。“我们思考一下,如果高加林考上了大学,会拥有怎样的对照人生?”
这样的剧情假设在原著内核的基础上,也打开了主创团队改编的重要视角。未夕与导演阎建钢、编剧洪靖惠共同创作了剧中的新人物高双星,他和高加林一样,土生土长在高家村,拥有高中背景知识,和高加林是好兄弟,两个人知无不言,了解彼此的一切。
高双星和高加林成为了彼此的对照组。前者在高考中顶替了后者,一个在上海通过高考改变命运,一个在农村继续挣扎,在城市与农村的镜头切换中,形成了强烈的戏剧冲突。
而这个高考顶替的桥段,在原著中也有迹可循。小说一开始,高加林要面临的就是教师顶替,“高考顶替案也比民办教师顶替案,更能引发大众的共鸣。”未夕说。
戏剧冲突之外,未夕在改编时还会将自己置身时代背景中,理顺故事情节的发展。在那个时代,机会与转机并存,农村与城市的隔膜正在渐渐消退,一个人物因为没有走出农村而造成的命运并非不可扭转的。
共同创作高双星这个角色的意义,在未夕看来正在于一个人的主动性同样重要。
在这个角色的塑造上,导演阎建钢给了未夕很大的帮助。他说,如果自己是高双星,一定很想找回自己的名字,用高双星而非高加林的名字生活在大上海。于是有了高双星到工地上打工,进行文学调查创作的情节。
“作为一个影视作品来讲,应该要有更正面的力量。人生虽然有波折,但是一直有一种推力去推着我们往前,这种推力来自于哪里?来自于内心的力量和时代的精神。”
在精神内核上,《人生之路》始终没有脱轨,这也是大幅改编之下,观众接受度依然高的重要原因。
剧集播出后,由陈晓饰演的高加林关注度很高。和现实题材中的传统男主角不同,高加林并非朴实无华,毫无瑕疵,甚至他的某些行为,引发了观众的广泛争论。
高考没能中榜的高加林留在了农村生活,并和一直暗恋自己的同村女孩刘巧珍谈了恋爱。来到县城工作,遇到城市姑娘黄亚萍后,高加林和刘巧珍分手,选择了更能与自己精神契合的黄亚萍,也引来弹幕上一片“渣男”的骂声。
“不对人物进行标签化处理,而是尊重其复杂性,也是严肃文学洞察生活的一种真实体现。”未夕说,创作角色的目的,不仅仅是要把它塑造得完美,“观众因为完美而喜欢他,并不是我们追求的结果,也不是这个作品想要传递给大家的东西。”
穿透高加林在命运、情感抉择的背后,未夕希望能把小说关于“选择”的人生课题真实呈现出来。
未夕很理解观众对美好情感的向往,但真实更重要,这样角色才能成为一个立体的人,“路遥先生原著的本质,也是让人成为‘人’。”
写作者应该有正确的女性观
未夕擅长写女性。
在《乔家的儿女》中,她塑造了坚韧独立的乔三丽,敢爱敢恨的乔四美;到了《人生之路》中,她又写出了干练的农村姑娘刘巧珍。
未夕很喜欢刘巧珍这个人物,并在她身上寄托了自己对女性全部美好的想象。
在高家村中,刘巧珍是最活跃的那一个。她没有囿于封闭的思想和他人的目光,而是开着拖拉机帮父亲做生意。感情方面,她也纯真而热烈,认真投入地爱高加林,在被分手受到感情的伤害后,并没有一味地消沉下去,更没有盲目地选择另外一种感情来替代自己所受的伤害。
“刘巧珍虽然是一个农村姑娘,但她永远掌握了命运的主动权。”
站在观众的角度,刘巧珍的人生并不幸运。她和高加林恋爱,最终被分手。她看中了马栓的踏实勤奋,和对方结婚,结果马栓出了车祸,她只能独自带着女儿在大上海打拼。事业上也并非一帆风顺,好不容易承包食堂,赚到了钱,又因为食品问题被绊了一跤。
设置挫折的目的,是未夕想要呈现女性角色身上的力量感,“自己的命运自己掌握,不可以把它交到别人的手上。”这是刘巧珍的核心设定。
跟随丈夫来到大上海后,这对知识贫瘠的农村夫妇没有找到工作的机会,但刘巧珍似乎有着与生俱来的坚韧与骨子里的乐观,还有遗传自父亲刘立本大叔的商业头脑,她告诉丈夫,“只要肯下功夫,怎样都能在大城市里站住脚。”
一个偏远地区的女性来到国际化的大都市里,没有一丝惧怕,这种勇敢的品质,让身为创作者的未夕也很欣赏。
在电视剧中,刘巧珍为了给女儿看病,在做住家保姆的同时,还要去夜市摆摊。但未夕在查资料的时候发现,当时的夜市很快便取消了,为了尊重时代背景,未夕决定让这个角色更具魄力,从摆夜摊发展成为面馆老板。
情节的真实依赖细节。刘巧珍的父亲刘立本擅长与钱打交道,做生意没有钱时,年少的刘巧珍就曾帮父亲到县城的银行中做贷款,这件小事也成了刘巧珍成为面馆老板的助推器,“并非是大开金指,她的行为是有逻辑的。”
未夕在写刘巧珍这个人物时,让自己回答了她的两个问题:她会做出怎样的感情抉择,又会选择怎样的人生?答案成为了人物故事的落脚点,刘巧珍豁达的个性,让她释然了与高加林之间的感情;而勇敢的品性,又让她在事业上永不止步。
“其实这个戏我们只在讲一件事儿,就是人生道路最紧要的这几步如何走,比如事业,比如感情,每个选择会造成怎样的影响。高双星、高加林是这样,刘巧珍同样如此。”
一直以来,未夕都会在故事中传输自己的女性观点,这是她的坚持。小的时候,父母都会教育她,女生一定要自立自强、多读书。没有读过书的外婆也是如此,或许是因为吃过没有知识的苦,反而更支持未夕读书。
即便在工作多年后,已经成为一个孩子的妈妈,在未夕突然告诉家人自己要去考研究生进行深造时,外婆毫不犹豫地主动承包看孩子的工作,并对她说:“我给你看着孩子,你尽管读书。”
受到生活的影响,未夕在创作中会下意识地让笔下的女性更有独立性。
刘巧珍的妹妹刘巧玲,一直崇尚知识,但能力有限,在高考落榜之后嫁人。刘巧玲起初很依赖刘巧珍,上学时要靠姐姐出头帮自己争取机会,结婚后,又祈求姐姐可以带自己离开生活的这滩淤泥。
但未夕不会让这种依赖持续太长时间,“总有一刻他们会明白,人生靠别人是不行的,只有靠自己才能走上自己想走的路。”
女性角色中也有诸多对照组,未夕希望通过不同的经历来表达自己的女性观——它应该温柔而有力量。本着这样的观念去设计情节,故事会自然而然发生。
“一个写作者要有正确的女性观,我特别欣慰的是,我们整个团队在女性角色上从来没有任何一个分歧。”
2021年7月,未夕在飞机上完成了剧本中的最后一个字,而她要去往的下一站,又是一部女性题材。
“遗憾”的另一面写作“真实”
《人生之路》的反馈并非是完美的,观众仍有遗憾留存其间。
其一,是刘巧珍丈夫马栓的死亡。一对勤劳朴实的夫妇,本应该依靠自己的双手过上幸福的生活,但马栓却因为意外的车祸而亡,留下刘巧珍与还未上学的女儿。
这种遗憾,未夕感同身受。但在创作过程中,她也会兼顾人物命运的现实性。在善良淳朴的人群中,一定有人会遭遇不幸的生活,这固然是一种残酷,也是一种真实。
“我们平时能看到很多这样的新闻,既然讲到人生,还是希望能够尽可能触达生活的多面性,所以才对马栓的结局进行了这样的设置。”
其二,是顶替高加林高考的高双星,在最后一集自首,没有呈现更具爽感的情节。
对未夕来说,这也是现实题材难以平衡的地方。她认为不应该为了爽感,再去设置情节,破坏故事的完整性。
一个人背负着沉重的包袱,生活了十几年,这种绵长的痛苦本身就是最大的惩罚。和马栓的结局一样,比起落点,详细地呈现人物发展的过程,是未夕更想创作的角度,“观众的遗憾,其实也说明了这是一种代入。”
2021年初,由未夕参与编剧之一的《山海情》播出后,在豆瓣获得了9.2分的评价,并引发扶贫题材的火热。同年暑期,未夕又用《乔家的儿女》打动观众,乔三丽、乔四美的人物形象,跃然屏幕,成为大家讨论的对象。
现实题材的火仍在继续烧,和之前的作品相比,《人生之路》具有共性,比如普世情感、社会关照,但不是一种对成功方法论的简单复制。
“写一个具体的作品总是会遇到难处,但通过读更多好作品,深入生活与真实的人物对话,查阅资料回到曾经的时代,会发现根本不缺素材。”
刘巧珍承包学校食堂的故事,就来自未夕的生活。在继续推进刘巧珍事业发展时,未夕始终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工作让巧珍去做。团队一起讨论,未夕写了一稿又一稿,却都没能说服自己。
有一天,卡在情节上的未夕去学校单位的食堂吃饭,听说一位来自农村的姑娘承包了学校的食堂,对方不仅做得很好,而且十分努力,经常发调查问卷收集学校老师的口味喜好。未夕发现,这些调查问卷被收集后,还真的能在菜品上看到改变。
这位姑娘不仅在未夕学校承包食堂,还在别的地方包,做成了自己的事业链。“这样的女性很了不起,对我的触动和鼓励很大。”
最终,故事中刘巧珍的事业发展,有了着落。
“现实题材还是要从真实的普通人物去切入,然后把这些东西讲成一个合理的故事。”
角色或许有主次,但在创作的过程中,每个出现的人物,未夕都会平等对待。她坚信,捋顺一个角色思想和生活的逻辑性,即便他只在剧中仓促出现,也能让观众感受到其中的人生轨迹。
她举了《人生之路》中小勇的例子。高加林第一次来上海,住在小小的招待所中,当时已经被生活磨平棱角的他,遇到了对大上海充满向往的小勇。这个角色并非剧中的重要人物,但未夕在创作过程中,把他的身份设定、受教育程度、每一次转折时的内心状态,都清楚地捋了一遍。形容起小勇,她反而像谈起一个身边的朋友,充满了生活逻辑。
生活之后,才是故事的戏剧性,“生活往往是平淡如水的,电视剧不能过于流水,也不能为追求戏剧冲突而脱离真实,这个平衡感很难把握,却也是写现实主义题材最有魅力的地方。”
而只有热爱,才能一如既往地坚持。写《人生之路》的过程中,已经拥有代表作的未夕依然一边上班,一边创作,始终保持着旺盛的精力。
她觉得“爱”很重要,父母之爱、朋友之爱、事业之爱等,都有广阔的内涵,“《人生之路》的落脚点也是这样,人物的情感关系是开放的,因为这不是我们的落脚点和关注点,我更想表达爱的深层涵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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