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截至2022年5月31日,全国高等学校共计3013所,其中本科院校1270所。顶尖名校毕业的博士们,相当一部分流入地方二本院校工作。不在金字塔最顶端,意味着他们在新闻里是隐身的。
拆解一位隐身科研工作者的经历,你能看到从一个名校毕业生到二本地方高校教师的落差,也能借此窥见众多科研工作者,他们因何原因来到这里,在何种环境下工作与生活,面临何种际遇与困境。
(资料图片)
47岁的迟庆生从未想到,他作为一个生物学者要给舞蹈专业的学生授课。
2019年,他因为种种原因离开北京,来到遵义师范学院,一所地方二本高校任教。
他所在的生物与农业科技学院的教学任务并不轻松,音乐与舞蹈学院的老师联系他时,他想过推辞。但因是本学院老教师推荐,也考虑到可能难有更合适的人选,他接下了《舞蹈解剖学》的授课任务。
为了贴近舞蹈专业选课学生的需求,他在《人体解剖生理学》的基础上,尽量从肌肉伸展与动作美感中寻找联系。他为学生介绍人体结构和功能、骨骼肌肉的结构、感觉和运动的神经控制以及人体营养和代谢健康——这才接近他的老本行,小型哺乳动物能量代谢研究。
遵义师范学院 受访者供图(下同)
一年上200多节课的二本老师
这不是迟庆生第一次站在讲台上。本科毕业后,他回到老家山东日照,做过3年初中生物老师。
小镇上长大的孩子,一茬茬受教育,从高考中艰难突围,最终离开小镇。最顶尖的那批,去了北京、上海的重点大学;其余的如沙漏般逐级分流,依照分数和视野,进入自己归属的圈层。
如今迟庆生任教的遵义师范学院,是沙漏中不高不低的去处。在这里,985、211、双一流是遥远的名词,保研、直博也不是学生讨论的热门;同时,这里是全遵义市唯二的本科院校,也是本地普通高考生“家门口的好大学”。
差距是肉眼可见的。去年夏天,迟庆生博士时期的导师王德华去贵阳参加第二十一届中国生态学大会,绕道遵义师范学院看望他的学生迟庆生和张强。为了给学生实际的支持,王德华主动提出在遵义师范学院作学术报告,上午一场,下午一场。两场报告会的听众并不多。
王德华(右)与迟庆生在遵义
面对这里的孩子,迟庆生担心他们因并非出身名校,而自我设限。
从顶尖院校出走的迟庆生,延续着过去教学和科研的传统。在生物与农业科技学院,他尽量把花名册和面孔一一对应。作为班主任,他为学生安排了每周的文献翻译和单词记忆任务,锻炼他们的计划性和英文能力。他给本科生上理论课和实验课、指导毕业论文,并借着做项目的机会,带孩子们去野外科考。
迟庆生记得,自己做学生时,导师王德华也是这么训练自己的。那时王老师会把学生们的毕业论文打印出来,逐字逐页手写修改意见。第一次修改论文的上百页草稿,还在迟庆生老家珍藏着。王德华说,“学生的进步,是老师的幸福”,现在迟庆生也这么做。
过去,迟庆生总不好意思找人帮忙,不肯给人家添麻烦。如今为了毕业学生的深造,他不再羞于向过去的同门和同事开口。他不肯写千篇一律的推荐信,而是仔细针对每位学生的特点作评价,以争取更高平台的青睐。在他的“推销”下,不少遵义师范学院的学生,被输送到全国各地的科研院所和高校深造。
迟庆生(左三)与他带的18级4名本科生,其中3名毕业后读研深造
在遵义师范学院4年了,迟庆生承担的课程逐渐增多,一年课时量已超过200节,这是他在北京时未有的经历。
负责教学的同事信任迟庆生,越来越多的课程找上门来,包括音乐与舞蹈学院。
学年末,舞蹈编导班的学生们作汇报演出,他用手机为每个节目拍照留影。晚上发朋友圈时,他配文一句:“并不物质的艺术是最真的现实”。
何为最真的现实?迟庆生没有答案。
最真的现实
前段时间,中国动物生态学的老科学家、88岁的王祖望先生给迟庆生寄了一本书,《中国动物学学科史》。这是由迟庆生的老师王德华、老师的老师王祖望主编的一部著作,首次系统完整总结了中国动物学学科的发展历程。
迟庆生翻开这本书,发现编委会和撰写专家不少都来自他的母校,中国科学院动物研究所,但有的熟悉的姓名已经加框。
动物所,动物所。过去,许多美好的际遇,都曾与动物所的人相关。
2001年4月,北京乍暖还寒时,这个来自山东小镇的初中生物老师,终于如愿进入动物所的硕士研究生复试。王祖望、钟文勤和王德华三位老师坐在对面,这是他第一次与领域内最好的科学家近距离接触。时隔多年,迟庆生已经记不准复试时提问的问题,但先生们的学者风范和关心期待的眼神,是他以前从未有过的体验,如今仍记忆犹新。
王祖望先生82岁生日会上,王祖望(前排左二)、王德华(前排左三)、迟庆生(前排左一)师徒三代齐聚一堂
那时,导师王德华每年最多一个硕士研究生名额,最早时更是每3年才能招收一个研究生。迟庆生复试的那一年,有3名成绩优异的学生同时进入复试,王德华向所里打了报告,破天荒争取来3个特批名额,迟庆生和其他两位同学才有机会成为同门。
从动物所博士毕业后,他留在北京一家科研院校工作。单位给解决了北京户口,他以为自己“不是北漂”了。
顶尖院校有令他敬仰的前辈,有与国际著名学者近距离学习和工作的机会。他与英国阿伯丁大学的John Speakman教授、澳大利亚新英格兰大学Fritz Geiser教授一起出野外做实验,共同发表了不少高质量的学术论文。2021年他们合作研究多年的成果“高原鼠兔啃食牦牛粪便越冬”发表在美国国家科学院院刊上。迟庆生说,这是在其他单位工作学习难有的便利和机会,这些宝贵的经历开阔了他的视野。
原本他计划按部就班地工作,但因为一些个人原因,迟庆生离开了北京。
一路向南
回想起来,北京像是一场短暂的盛会。
回到老家不久,迟庆生的同门师兄、遵义师范学院副教授张强,给他发来学校招聘的消息。迟庆生来贵州考察了一番,决定留下。
迟庆生在北方出生、求学、工作已经40多年,对他来说,贵州是一块陌生的新大陆。他舍不得放不下科学研究,过去,他做的是北方小型哺乳动物的代谢研究,而遵义地处中亚热带季风湿润气候带,在茂密幽深的南方山林中,郁闭的植被和复杂的生物群落,给北方研究者带来不小的挑战。
迟庆生决定因地制宜,从南方小动物的季节性能量代谢做起。
从遵义师范学院驱车1小时,就到了贵州宽阔水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保护区四季分明,植被繁茂且人为干扰少,是海南社鼠等小哺乳动物绝好的栖息地。
贵州宽阔水国家级自然保护区
迟庆生推测,在保护区的冬季,果实种子、嫩草叶等营养高的低纤维食物,可能不再易得,因此海南社鼠等小动物也许只能吃高纤维食物。
面对食物质量的变化,海南社鼠的能量代谢会产生何种适应性的调节,这是他想弄清楚的问题。研究计划很简单,捕捉够16只海南社鼠,分别喂养高纤维和低纤维食物,测定它们的体重和能量收入和支出,并在实验结束后进行身体成分分析。
但迟庆生很快迎来了第一个挑战:捕鼠。这种主要分布在中国南部的海南社鼠,比它的北方啮齿动物远亲们警惕性更高,行动敏捷,不仅能攀藤上树,活动痕迹也难以寻觅,这给动物捕获和实验研究带来不小的困难。
没有实验对象,一切无从谈起。迟庆生曾在内蒙古野外考察,由于不熟悉当地小动物的习性,每天傍晚上百个捕鼠笼放出去,早上检视时可以全部空空如也。他知道,不了解动物活动规律,盲目布笼捕捉不可取。
然而,幸运的是当年一起研究生入学的同门,现在广东省动物研究所工作的刘全生研究员及时伸出援手,并亲自带着研究生刘雨杭来遵义帮助开展前期工作。刘全生有10多年南方的小哺乳动物工作经验,他的到来使迟庆生心里有了底气。很快,他们获得包括海南社鼠和华南针毛鼠在内的6个小哺乳动物物种,包括平时少见的有趣动物,鼩猬。
2020年6月,迟庆生(右)和刘全生进入贵州宽阔水国家级自然保护区
迟庆生和刘全生捕捉到的鼩猬
渐渐地,迟庆生也生出了对南方小哺乳动物活动规律的直觉。灌木旁的隐蔽处,小小的空地或溪流的旁边,是海南社鼠最青睐的游乐场。
笼子里的海南社鼠,得第一时间安置到保护区协助提供的实验室。
在北京做研究时,迟庆生曾开车去内蒙古草原研究小型哺乳动物的能量代谢,那时他带的是便携式呼吸代谢仪,只有皮箱大小,随开随用。
在这里,他没有便携的仪器,便把恒温箱、自制的呼吸代谢仪等设备塞进一辆租来的7座大商务车的后备箱,浩浩荡荡运往山中。
万事俱备,实验终于顺利开展。
满载实验设备的后备箱
从头再来
3年后,迟庆生的部分研究成果发表在业内核心刊物《兽类学报》上。这是国内唯一报道野生哺乳动物的基础理论研究及其应用基础研究成果和信息的学术性刊物,有40多年历史,在同行中享有很好的声誉。
介绍成果时,迟庆生不断强调,这只是个常见的动物生态学研究,本身的科学价值很普通,实验过程也很简单,硕士生都能复刻。
但他的导师王德华知道,迟庆生在地方做研究太不容易:学校没有相关科研平台,基本实验设施都凑不齐,也没有多少科研经费,没有研究生。唯一充沛的,是迟庆生“依然存在的学术激情”。
迟庆生等发表在《兽类学报》的论文
去年夏天,王德华来到遵义师范学院时,迟庆生带着导师在校园里参观。从执韵楼到本心湖畔,一派秀美风光;教室里,投影仪等智慧教具配置一应俱全。最后,他带王德华去了自己的实验室。
实验室是最让迟庆生兴奋的地方。他带导师看了自己动手组装的仪器设备,并不无自豪地介绍,主要部件都是在淘宝上买的,跟组装电脑差不多。迟庆生给导师演示了一番,数据精度完全可以达到实验要求。
看着眼前兴奋的学生,还有狭小的实验室和近乎裸露的设备零件,王德华高兴、欣慰,同时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但迟庆生却认为,这只是技术没有穿外衣的样子,稍作打扮,即可光彩照人。
王德华年轻时,在野外做动物生理学研究困难重重。没有低温冰箱,一些细胞学、生物化学的指标都不能测定。野外实验室有一台电化学分析天平,用来称量动物的组织器官重量。实验动物的体重是用中药秤称量的,只能精确到0.5克。
几十年过去,在地方搞科研的那些学生,依然需要克服各种困难,从头再来。
迟庆生要用到的最基本设备,是呼吸代谢仪和热值测定仪。前者能测定动物的代谢产热指标,可以量化动物能量消耗的水平;后者用于测量计算动物通过饮食获得的能量。
这两种设备一般只能从国外进口,一台热值测定仪高达40万元,呼吸代谢测定系统一般报价30万起步,功能完备些的至少50万。以前在北京做研究时,迟庆生负责实验室仪器的采购工作,动辄百万的设备一代一代更新,很少有捉襟见肘的时刻。
来到遵义师范学院,一切都不同了。刚入职时,迟庆生获得学校支持的30万元的博士启动基金。但一台仪器就要吃掉全部经费,迟庆生不敢买。
实验室搭建之初,经费是有限的,必须用到刀刃上,性价比应是第一考量。
在北京做研究时,迟庆生逐渐熟悉了设备的工作原理。于是,他在淘宝上定做了呼吸代谢仪的流量控制器、气体传感器、电磁阀等零件,像拼乐高那样一点点组装成型、调试精度,最终投入使用。算下来,一台精度尚可的3通道呼吸代谢仪,组装下来只需要4万。
他说,目前成品的呼吸代谢仪只是集成化、自动化程度更高,自己制作的代谢仪数据还需要人工计算,传感器精度会稍差一些,偶尔零件也出现罢工,但注意维护更新,也完全能满足多数实验的要求。
迟庆生在保护区的临时实验室,图为自己组装的设备
在海南社鼠的实验中,热值测定仪的使用不那么频繁,迟庆生便向好友温州大学的赵志军教授借用。他把高纤维兔饲料、低纤维鼠饲料,以及海南社鼠的粪便邮寄给赵志军,赵再把热值数据发回。由此,迟庆生才能计算出海南社鼠摄入了多少能量,并推算出消化效率。
去年,他申请到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地区科学基金项目,批准了33万经费。迟庆生胆子大了起来,花费18万购买了一套高精度的体温和活动性无线测定系统,用于小型哺乳动物体温调节和能量代谢研究,学校科研处和资产处的负责老师则给予了积极的协助。目前,设备正在运往国内的途中,迟庆生对此充满了期待。
迟庆生与赵志军师出同门,自王德华实验室起相识近20年。毕业刚到地方二本高校工作时,赵志军也经历过起步艰难的阶段,甚至手工制作动物饲养笼具。那时,在搭建实验室、调试设备、数据分析中,赵志军依然像读研时一样找迟庆生讨论问题,后者细心协助,知无不言。
迟庆生说,自己的经历没什么特殊,无非是创造条件做点科研,身边许多人都是如此。
来去之间
如今,迟庆生在遵义和日照间,如候鸟般根据季节迁徙。
寒冬往返两地时,北方树木枝头已经支起一列列白雪。深入西南,枝叶却渐渐稠密,仍是招揽来人的姿态。
在来去之间,他已经能直面几年前那场出走。
他说自己“上进心不够”、“性格散漫”、“缺乏计划性”。但在赵志军看来,他“专注、执着,做起实验带有感情”。王德华说,他肯钻研、有韧性,“组里没有一个人,养动物像他养得那么好,跟宝贝一样。”
迟庆生觉得还不够,又说自己“理想化,考虑现实太少”。
解释这些原因时,他始终带着歉疚的神情。很难解读出歉疚的对象,是师友,是家人,还是他自己。
来遵义4年了,迟庆生已经习惯了南方的风土人情。
在这里,迟庆生不必担心基本生存问题。遵义新房均价5700元一平,比北上广动辄十几万一平的房价友好太多。在遵义师范学院,对迟庆生这样具有博士学位的教职员,没有苛刻的考核要求。
迟庆生47岁了,现在的理想很简单,找个地方生活,然后做科研。
在贵州,他第一次吃到洋芋粑粑、苕汤圆。苕汤圆外皮是红薯淀粉和红薯泥,内馅儿是猪肉、豆腐、榨菜,冬天还会加上冬笋。他也喜欢身边淳朴的贵州朋友、纯真可爱的孩童。只是本地人喜爱的折耳根,迟庆生一直没能习惯。
迟庆生在南方发现的红嘴相思鸟蛋,朋友圈配文“a promising thing”
他在校园里走路的速度明显放慢了。
一个雨过天晴的傍晚,他在校园角落的小水洼里,发现两只小鸟在洗澡。他用手机摄像头记录下这一幕,视频里小鸟双眼如墨,两颊生着白羽;声如画眉,鸣叫经久不息。
从熟识鸟类的朋友那里,他第一次得知这种鸟类的名字:“白颊噪鹛”。这种鸟类常见于我国南方,栖于平原至海拔2000米的高山地区。遵义多丘陵,植被丰茂,校园里白颊噪鹛并不罕见。
你看,小水洼里的白颊噪鹛,时而起飞,时而降落,来去之间是自由舒展的姿态。
在北京,迟庆生没有见过这种小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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